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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走的时候太急促,”齐小蛇说:“竟忘了请您喝些热酒。不过等歇到了小渡口,那边有间酒铺儿,咱们可以歇会儿,吩咐店家温壶热酒喝喝驱寒,也聊表兄弟我送客十里的一点意思……嗯,您瞧这天色越来越暗,竟飘起牛毛雨来了!”

  毛六一抬眼,四野是那么阴惨,蚀骨的寒风吹着,雨并不是雨,只是一团团分辨不出是云是雨的雾粒,裹着逼人的寒气朝下飘,原先近在眼前的盐市被雨雾隔住,一点儿也看不分明了……牲口群在这时通过盐市民团放出的岗哨,五六个披着雨蓑衣,亮着单刀执着缨枪的汉子坐在树丛边的茅亭里烤着火,听见驴铃一路响过来,便出来两个拦路盘问说:“谁?”

  “城里贩米粮的牲口,”张老实说:“齐小蛇齐爷在后边。”

  “兄弟伙,都好。”齐小蛇笑眯眯的赶着牲口上来说:“诸位喝风列岗,辛苦了。”

  那两人听了齐小蛇的话,只打了个放行的手势便退回去了。毛六看在眼里,不禁暗暗的疑惑起来?这齐小蛇若不跟盐市互通声气,会有这么轻松?连民团放出的岗哨都认得他?!

  “甭疑疑惑惑的了,冒大爷,”齐小蛇眼珠一转说:“这就是我为什么要送你的缘故,咱们做买卖吃四方饭的人,各面都要顾得周全,管你张王李赵怎么个争法?咱们只管做咱们的交易就得了。我要是存心卖您,又何必费那么大的精神为您搭桥牵线?!”

  “笑话了,齐兄。”毛六说:“我决没有这个意思,您可甭……误……误会,我感恩还来不及呢。”

  牲口经过盐市东面的棚户区,那些棚户们并没有因天寒地冻就躲进屋去,一队披着蓑衣的汉子,不管霏霏寒雨,列着方阵在一座旷场上操练,不时扬起粗大沉宏的吼声。有许多卷起裤管的汉子们,挖壕的挖壕,挑土的挑土,蚁群般的忙碌着;一些妇女们,爬在长檐及地的棚顶上,用一层潮湿的红黏土抹布在棚草上面。

  “这是干啥?”毛六问说。

  “防火啊!”齐小蛇说:“北洋防军不久总要攻盐市,那时难免纵火,棚顶抹了泥,火把落上去燃不起来的,真亏得她们想出这种办法。”

  “这都是关八爷交待了的,”一个妇女在棚顶上答话说:“我们那会想到这么多?!”

  又是关八!又是关八!毛六缩缩脖子,夹了夹牲口。天昏地黑的这一阵过去就好了,过了小渡口就好了!人在这一小段路上,天灵灵地灵灵,千万不能出岔儿,一出岔儿命就丢定了……那边不就是小渡口了吗?!隐隐约约的枯枝耸在灰黑的天上,隐隐约约的露出酒铺的一星灯火,牲口的颈铃一路响过去,还没到酒铺门前,一盏马灯就摇摇幌幌的接出来了。

  “这么晚,还有渡河的?”

  “驼米粮上去,齐小蛇齐爷也在后面。”

  “齐爷您好。”那人说:“今夜想渡河是不成了,河口两边全布了岗,冰面上不准通行啦!”

  “跟岗上打打商量不成么?”齐小蛇翻下牲口说:“驼的都是米粮,又都是常来常往的熟面孔。”

  “嗨,要在昨儿晚上就行了!”那人说:“您来得不巧,今早上方德先方爷亲自来交待过,说是近时风声紧,有个什么家伙在城里冒着朱四判官的名,诈了北洋军六千块大头,方爷说他要拿这笔钱办事,因此就沿河布了密岗,特意关照岗上,不论谁要过河,都得等天亮后他亲来查过才准走……我说,这驼粮么,又不是什么样十万火急的事儿,又何必连夜穿过乱葬岗子碰鬼去!进屋喝盅热酒挡寒,困了就到暖坑上歪歪去,天亮再走还不是一样?!也许天不亮方爷就来了呢。”

  “来罢,冒大爷,——你怎么了?!”

  “我……我!我的腿叫冻麻了!”可怜毛六叫那人一番话吓得溺湿了一条裤子,翻下牲口时,两腿软得寸步难行了。那说话的声音那还像是人声?!简直就像阴雨天乱葬岗里的鬼嚎。

  “来罢,店老板,来帮着掺扶一把,咱们这位冒大爷腿麻了!”齐小蛇说着,不由分说过来抄过毛六的一只胳膊,毛六忽然觉得情形不对,正想挣脱开去,反手去摸怀里的小蛤蟆,(小型手枪之一。)谁知那一只胳膊已被一只更有力的胳膊抄死了。这样两人架着他,连拖带拽进酒铺去,毛六一看那酒铺的客堂里灯火通时,方桌椅凳全都移开了,只有靠墙设了一张长案,长案正中点着两支白蜡,烛火的光晕照着一面白色的灵牌,灵牌上写着一行黑字:“亡兄卞三之灵位。”

  “你…你…你…”毛六一看见这面牌位,嗡的一声,大魂二魂全从脊盖上飞走了,只落了缥缥缈缈的三魂还依依不舍的在头顶上盘旋着。他本想朝齐小蛇问些什么,无奈一张嘴,牙齿就六亲不认的咬破了舌头。

  “我相信因果报应,”齐小蛇说:“你这自称是突如其来的冒失鬼,我早已查出你是谁了!——我张二花鞋办事是向不冤枉谁的,你跪着罢!”

  毛六那膝盖很乖,说跪就矮了半截儿,张二花鞋手一带,撕去毛六的大襟,把落在地上的小蛤蟆拾在手里。毛六没了枪,更是乖乖儿的跪着不敢动弹了。有谁喊一声:“毛六叫攫住了。”那边转出一个白衣白裙手执牛耳尖刀的女人来,她的脸是惨白的,两眼是红肿的,她就是毛六朝思暮想的小馄饨……

  “替他绑上绳床去,好让仇家亲剐他!”一个声音平静的说:“咱们总算替关八爷分了劳,把这恶贼给攫住了!”

  “是,方爷。”

  一架没索的绳床儿被立起来,几只粗壮的胳膊把毛六剥得精光,只剩下一条短裤,拖狗似的拖上床架,绑住了脚。张二花鞋没食言,端过一壶热酒来,把壶嘴儿送在毛六的嘴里说:“这算是我敬你的送终酒,你喝了罢,喝了心安!临死前,你还有话说没有?”

  毛六这才睁开深陷下去的怕人的眼,抖索着说:“我毛六,罪有应得,只求大妹子看着一度同床……共枕的情份上……剐得快些。”

  “我不会剐得快的。”小馄饨挫着牙说:“我要一点一点的剐你,我要你活得受苦……三哥亡魂在天!”她跺着双脚号吼:“妹妹我替你报仇来了!”她跳上前去,先拎着毛六的耳朵削了一刀,削得毛六吱着牙哀嗥起来,她接着一刀砍掉他的鼻子。然后她绕着绳床转着割他,割得毛六一忽儿哀求,一忽儿大骂,一忽儿痛哭,一忽儿哀号。

  寒风惨惨的吹着,杀人者这样一寸一分的死去。但在另一天另一个时辰,县城里却纷纷哄传着毛六藉朱四判官的名诈到江防军六千块大洋投奔盐市去了。窝心腿方胜散布这样的传言是别有用意的,谁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想法?——只有他心里明白。

  塌鼻子师长为这事气躺在床上,更参了唐不文一状,又嚷着去花街抓人,不但人没抓着,连狗也没牵回一条,因为窝心腿方胜早把机关撤回盐市来了。

  大新年里,大帅连着来几封急电,限令塌鼻子师长即攻盐市,压根儿打碎了他三不打的如意算盘。

  县城各处张贴着的捉拿冒突的告示经过几番春雨,早已经变了色了,城里人都知道塌鼻子师长被人冒充朱四判官搭线人从中骗去了一大笔款项,而骗款的家伙竟把银洋分渗在米粮里运进盐市去了。一般人传述着这回事,都以为冒突是盐市遣出来卧底的,谁也料不到那个化名冒突的毛六落了网,被仇家小馄饨亲手剐掉,野坟头上已长满了青草。

  在春雨连绵的季节里,整个县城天空云黯天低,不大不小的牛毛雨,白沉沉雾昏昏的到处落着;开河后的饱满的春水并不活跃,懒洋洋的在轻微雨丝构成的雾幕下缓缓的流淌着……尽管人们相信传闻,相信盐市运用机智,又走赢了一着棋,但在塌鼻子师长恼羞成怒之余,若论全局输赢,还有待眼前一场猛烈搏杀,一时的欣悦仍压不住人们内心对盐市关切的忧愁,希望只初初在春雨中萌芽,离遍野花开的日子还远着啦。

  初张布告时,塌鼻子师长确曾怒火冲天,拍过桌子,摔过帽子,操过副官的祖宗,踢过亲随的屁股,不过这些官样排场并不能帮助他弄回那笔被骗走的款项,也无法使他手下那帮饭桶捉住冒突和齐小蛇,因为齐小蛇骗走冒突后,设在庆云号烟铺里的机关也跟着转移了。那些替塌鼻子师长办事的家伙,最大的能为也限于大张布告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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