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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你俩个走不了的。”瘦个儿说:“你们弄脏了我的皮袍儿,我会找你们师长算账的!嗯哼!嗯哼!”

  “师长要是讲理,你就不该先破口骂人。”拎酒瓶的溜是没溜,不过业已把没底的酒瓶顺手扔到阳沟里去了。

  “别让他唬倒!”吃兔肉的说:“我没见过什么样有身份的人进土娼寮?嗳!我说,这位冒爷,——姑且先称你一声冒爷罢,咱们无心撞了你,你打算怎样?咱们不跑,等着看你的!”

  “对!等着看你的,”扔掉酒瓶的家伙说:“你弄不出名堂来,老子们还是要揍扁你!”

  这家伙,姓冒的心里可有些为难了,他只管扭过头去扯着他紫羊羔袍子的后摆,跺着脚疼惜他的袍面被油漆弄脏了,装着没听见对方的话,一面却思量着脱身之计。硬话是放出去了,空城退不了司马的来兵,那儿去找挺枪解围的赵子龙去?!窄街上闹不得芝麻大的事儿,一有动静,人群就挤得结成疙瘩,前一圈是看热闹的,后面为了好奇,也都争挤着想瞧个究竟?硬帽壳儿的越挤越多,那两个官儿的气焰更甚了!正急着,有人挺身出来拉弯儿了。

  “嗳,我说冒大爷,”那人先躬着身子冲自己招呼说:“您是有身份、有地位,有涵养的人,何苦跟他们底下人?……小小不言的事儿,只要他们赔个不是也就罢了,您当真要什么……?”

  冒大爷眼珠儿一转,就见说话的人也是混世爷们的扮像,衣履喧华,可惜那张脸陌生得很;反正事到急处,也想不了那么多了,就笑说:“他们若真赔个不是,早也就没事了!我这人,一向是懒得追究人的,您不知他们横到什么样?竟敢连我都喊起揍来了?!……有一天他们还敢揍他们的师长呢?!”

  “算了,冒大爷!”那人说:“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您就饶他们这一回也就罢了!庆云铺包房里的唐副师座,或许烧了泡儿在候着您呢?!”说罢,又转朝那两个军官说:“还不替我拾起帽子走路?想等着吃排头怎的?”又凑过去小声说:“在花街上少惹事,要不是碰上我,苦头有你们吃的!”他还待说什么,谁知那两个拾起帽子就像泥鳅似的滑遁掉了,连周围看热闹的也都吓跑了。

  那位冒大爷这才手抹着胸口踱了过来。

  “嗳,我说兄台,恕我冒昧问一声:您怎知我姓冒的呢?”

  “啰!冒大爷。”那人卑躬屈节的哈腰说:“您真是贵人多忘事,早上您在庆云烟铺跟施老板递过片子,我正在那儿陪唐副师长烧泡儿,施老板谈起您,我羡慕得很,才想要施老板代为引荐的,又怕太冒失,没想到在这儿遇上您了?!”

  “遇上北洋兵,有理讲不清。”瘦个儿说:“亏得您方才那番话把他们镇住了,要不然,这场眼前亏我是吃定了!我得谢您才好。”

  “那儿的话?!”那人说:“朱四爷那儿差来的爷们,谁敢把亏给您吃?那可真是吃了老虎心,豹子胆了!兄弟是这儿的老街坊,只不过说说现成的话,那用得着个‘谢’字?”

  “你看我这人?!弄了半天,还没请教您尊姓呢?”

  “好说,敝姓齐。”

  “台甫是?”

  “说来不怕您见笑,冒大爷,我是蛇年出生的,按属相,取名叫做小蛇,小蛇永不能长角成龙,所以混一辈子也是一条地头蛇罢了!”

  “人发达不发达,不在乎名字如何,”那个说:“一旦风云际会,平步飞天也说不定呢!像我这个冒突二字也够瞧的,又冒昧,又唐突,那点可取?!……我还不是混了!”

  “我那敢跟冒大爷您比?!”齐小蛇说。

  俩人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齐小蛇走在前面,冒突趁机会扣起他适才没扣妥的扣子。一家门前摇幌着白地红字的冬瓜灯笼,上写着『逍遥池浴室”,灯笼光斑烂一片,在青石板横铺成的路面上往复旋浦着。

  “冒大爷可是刚到城里?”齐小蛇问说。

  “来了两天了。”冒突说:“我住码头边的迎宾楼客馆。”

  “冒大爷,您若有事就可请便,”齐小蛇说:“不必为我耽搁时辰;这儿是我老地方,我得到堂子里泡把澡去,待会儿咱们庆云烟馆楼上见。”

  “我是个甩膀子闲人,那有什么事?”冒突说:“我陪你一道泡澡堂子算了!先来个水包皮把身子暖一暖,再来个水包皮跟你摆摆龙门去!但不知齐兄有闲空儿没有?”

  “除了陪唐副座烧大烟泡儿。”齐小蛇说:“还早着呢!”俩人就有说有笑的拐进逍遥池浴室去了。

  寒天泡澡堂儿,是江淮一带城里人的癖好,一泡就是一晚上,无论天怎样酷寒,一进澡堂门就觉得连风都在汤池里泡过,软绵绵暖薰薰的,澡堂里设有高等雅座和更高等的包间,一律是悬着沉重的棉门把儿,室中烧着红炽炽的炭火,讲究些的浴室,全是玻璃砖透明屋顶,浴罢了的人躺在设有厚棉垫的躺椅上,可以光着身体看满天寒冷的星辰……就那么闲闲的躺着,一边饮着茶,用着点心,让手法熟练的捶腿捏脚人把那份舒泰捶进骨缝去,再从十万八千根毛孔里抒放出来。

  俩人刚挑起廉子进屋,账房里就有人火热的招呼上了:“齐大爷您好!东边包房替您空着,小池的清汤热得恰到好处,捶腿捏脚的在等候着,来人哪——”他拖长歪嗓门叫说:“侍候齐大爷俩人入座——”

  “这位是冒大爷,”齐小蛇说:“该说侍候冒大爷。冒大爷是外路鼎鼎有名的人物……”

  “侍侯冒大爷——”柜上又嚎叫说,——横直奉承人是不花本钱的。这位冒大爷攀上了齐小蛇,表面上虽没动声色,心里可乐了!从邬家渡口的大火中逃出命来,改名换姓进县城,我毛六辛辛苦苦创下的一点基业全叫关八给扫尽了,原以为投靠朱四判官较为稳妥的,谁知四判官照样不是关八的价钱,三天两日打一场火,自己不定那天碰上关八的枪口?!若想活得安稳,势非远走高飞不可;若想远走高飞,又非弄上一笔钱不可!这几天独自盘算着,怎样能潜回盐市去,把小馄饨给弄出来?怎样能跟江防军搭上线,诈到一笔款子。若跟江防军搭线,没有比齐小蛇这样人再合适的了。他不但在地方上耍得开,听口气,好像他跟江防军的副师长也套得上交情,这正是个机会……

  小池是青石砌成的,冒突跟齐小蛇两人光赤着身子泡在热汤里,室里没旁人,说话也就没什么顾忌了。

  “实不瞒你,小蛇兄,”冒突吐出事先编好的话来:“兄弟这回进县城,是奉了咱们头儿差遣来的,看着官里有没有现成的交易?我跟江防军不熟悉,中间缺少个穿针引线的,有些话,即使碰了面也不方便出口……”

  齐小蛇全身都泡在汤池里,只露出一颗汗气蒸腾的脑袋:“听施老板说过,您可是朱四爷那边差来的?要是朱四爷的人,话就好说了,——如今北地半边天,只有朱四爷那股人声势浩大,官里若真要找人帮忙,不找您还找谁去?旁人兄弟不敢说,他们的唐副师长跟我常碰头,抽机会,我跟您引见引见就是了!”

  “齐兄真是个爽快人!”冒突说。

  “我这人混世,一向是一丝不挂的脾性,”齐小蛇拍着肚皮说:“就像我进澡堂一样的原形毕露,有什么就说什么,日后有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好了!我姓齐的能办到的,决没不办的。”

  从汤池里谈到包房的雅座上,俩人的交情就更进了一层,齐小蛇那张嘴之能说善道,连冒突也自叹不如,开口冒大爷长,闭口冒大爷短,把冒突奉承得自以为是在天云眼儿里,除了瞒着毛六这个真姓名之外,把其余的都掏心挖肺似的掏得差不多了。而齐小蛇显得更为热切,连怎样安排着跟唐不文副师长见面,全替对方设想周全了。一直到捶腿捏脚的进房,俩人才换了不相干的话题;一直到茶房奉上鸡丝煮干丝等细点,才塞住了那两张“相见恨晚”的嘴来。

  洗罢澡出来,天到起更时分了,齐小蛇吩咐茶房,叫来一辆车,送冒突回码头边的迎宾馆去,望着洋车上冒突的背影,齐小蛇嘴角滑过一丝难以觉察的笑容。

  这家伙把脑袋送进绳圈了!他想:下一步就该抽紧活扣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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