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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喀喀,”副师长伸长脖颈,喀得像一只误吞了盐的蛤蟆,因为急着要说话,便抓起桌角的紫沙小茶壶,呷两口浓茶压压,这才老腔老调的说:“来这儿之前,我何尝不是跟师长抱着同样的想法,认为盐市凭几条破铜烂铁就能抗得税?!沙灰里的先生,——蹦也蹦不高罢了。可是……可是兄弟自来这儿之后,想法就不一样了,问题是越看越没那么简单,若真想攻开盐市,只怕要大费一番手脚呢!……”

  塌鼻子师长朝后仰着身子,又犯上鼻孔朝人的毛病了:“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他说。

  副师长砌着牌,把两粒骰子捏在手里,有些颤巍巍的:“话要说在前头,”他说:“这并不是存心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我是再三考量过的。盐市地方虽小,形势虽孤,但它极得民心,您就拿鸭蛋头来说罢,虽说只有一团人,但也是久经战阵的,打皖军,打漕河,他势如破竹的赢过几场硬火,他那一团人拉去攻盐市,不到一天就垮杆儿了……咱们一师人,就算多它三倍罢,若说轻而易举就把盐市给攻开,谈何容易?”

  “嗨!你怎么总拿鸭蛋头比我来着?!”塌鼻子师长叫说:“你说鸭蛋头知兵?我是死也不信!……他那偷吃爬拿的出生使他一辈子也干不出正经事来,他在后方安适惯了,福也享足了,那还经心行军开仗这一号儿事?所以这回他捱枪毙,一点也不冤枉!你可甭架势没摆就先怯了胆子!”

  “倒不是副座胆怯,”小菊花插口说:“您可知道?这回盐市敢举枪抗税,里头有人替他们撑后腰,说起来您也许耳闻过,早年在北徐州独抗张勋的关八爷跟他那伙不要命的盐帮弟兄,就不是您轻易对付得了的啦!”

  “你说什么?你?!”塌鼻子师长好像见了鬼似的,毛发直竖着,嘴打窝罗指着小菊花说:“你是说关八那个直头驴儿?!……大帅邀他干司令他全不睬,他怎会反脸帮盐市,倒转来磨咱们的头皮?!……”

  “毛病就在这儿了!”副师长说:“关八是条见首不见尾的云龙,你想制他制不着,他若想制你容易得很!这就叫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咱们总不能不出门?一出门就得防着人家的黑刀!所以么?……单凭咱们本钱足还是不成,要攻盐市,就得先找出对付关八的法子来。”

  塌鼻子师长点着头,沉吟着。

  “那得请人来帮打,”小胡子旅长又转了舵了:“虽说请人帮打难免破费,可应上了“风吹鸭蛋壳,财去人安乐”那句俗话了。话又说回来,咱们只要踹开盐市,怕不连本带利一道儿回笼?!”

  从牌桌上换到饭桌上,塌鼻子师长不能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了,热热闹闹的一个夜晚,全叫“关八”这个丧魂夺命的名字破坏掉了;若想安稳,非除关八不可;若除关八,就得找出黑道上的人物来对付他;若想找到黑道上的人帮打,又非借重土匪出身的老家伙唐副师长不可。所以他最先端起杯来,敬了老家伙一盏说:“不文兄,我同意花笔钱,找人来帮打,这号事儿,只有烦劳你给办一办,早点接妥头路,弄出个眉目来。”

  “这个没问题,”老家伙大拍胸脯说:“这包在我身上。我早先干过这一行,尤独是北地这帮子黑道人物,跟我多少总有点连系,我只要到鸦片烟铺去一躺,就会接上线了。”

  “请人帮打还有个好处,”小胡子旅长说:“无论是买人暗杀关八,或者拉枪夹攻盐市,都可以少损耗咱们的实力,师座您清楚,今天咱们跟大帅干事,谁有实力谁的官运就亨通。万一咱们攻开盐市却耗尽了实力,只怕非但表不了功,还得降级呢!所以因此这个什么?越想这笔帮打费花出去越是划得来的啦!”

  塌鼻子师长暗暗的咬咬牙,这已是一种习惯,——每当想到白花花的银洋要朝外滚时,心里就有些像割肉一般的疼。不过压尾小胡子旅长的算盘打动了他,他就想:假如花笔钱请人来帮打,先把关八整掉,然后拉枪攻打盐市的后背,打着耗着,把盐市实力耗得差不多了,自己再放出生力军去猛冲,既不消耗本身实力,又可一举成功,到那时把盐市狠狠的洗劫一番,白花花的洋钱可不又滚回来了吗?!

  “好罢,我看就这么着,”他说:“不文兄你就留神尽快把这宗事办妥,跟对方谈好,买关八人头是什么价钱?夹攻盐市是什么价钱?……我先付五成数儿。”

  “一句话,”老家伙笑眯了眼说:“包在我身上就是了!”

  其实,副师长所以自告奋勇要去找人帮打,他有的是经验,但凡银钱过手,多少总有些油水可捞,再说,他早先是干这一行的,跟黑道上人藉这个机会做做顺水人情也是好的。但是塌鼻子师长是个只知酗酒、赌钱的半浑虫,暴戾而缺乏心计,吃老家伙甜话一哄,就仿佛关东山那颗脑袋,业已叫谁替他摘了来,就仿佛盐市业已叫谁替他攻开了一样。邻席有人来敬酒,他是左一杯右一杯的猛灌,灌得醉眼昏花,一手搭住小菊花的颈子,一手指着脚下的哈巴说:“小玩意见,踹开了盐市,人心是有你吃的了!”

  西大营驻扎了江防军,东关外的花街更热闹起来。防军里的一些歪七扭八的低级军官们,在守江防时弄了许多外快没处花,衣袋鼓鼓的,三个一群五个一党,全转到花街来逛夜市了。

  “欧,这它妈简直是天宫!”一个扯开风纪扣儿,敞着两个钮子的家伙,手拎一只空酒瓶,脚步跟跄的在窄街当中打晃,哺呀哺的打着酒呃,遥望着迤逦的灯笼,赞叹说:“老子一进来就像踩着云似的!”

  “该说是月宫才对味儿!”另一个手里捏着一包腌兔肉,边走边撮着朝嘴里送,因此说起话来也有些含混:“你瞧那边,我的儿,那可不是月里嫦娥在向你招手呢!快它娘趁热打铁去罢!”

  俩人走的是迷宫里的一段花柳路,一家土娼馆门前站着个浓装艳抹的老徐娘,小脚肥臀,肚大腰圆,两眼带黑圈,正在朝这边抛媚眼,摇着汗帕呢!

  “qi,我它妈八辈子没开荤也不至于到粪坑捞屎吃?”拎酒瓶的家伙说:“我看你当真是‘当兵三年,拿着母猪当貂蝉了。’像这种婆娘,就算她脱光了躺在大街口,我也恁情踢块瓦片把她盖上,还说什么嫦娥不嫦娥?!”

  “玻璃眼镜————各投各的眼。”吃兔肉的家伙说:“你喜欢燕瘦,我偏偏喜欢环肥有啥办法?搂着这种肥婆娘,不盖被都会出汗,连伤风都能替你治好!”

  俩人一路笑过去,不小心劈面撞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是个瘦个儿,刚从娼馆里钻出来,歪截着一顶嵌红扣儿的黑缎瓜皮小帽,身穿紫羔的皮袍儿外罩玄色马褂,扣子都还没扣得齐全,猛古丁挨了撞,登登的朝后退了两三步,把脊背靠到娼馆门边挂有“油漆没干”木牌的栏杆上去了。瘦个儿火气很大,没抬脸就骂说:“瞎你娘的鸟眼了!走路乱撞人?!你是死了爹?倒了娘?这么急法儿?!”

  “咦!你它奶奶喳喝个啥?”拎酒瓶的家伙撞着人之后,原是一付满不在乎的神气,一听对方居然开口骂人,火气可就更大了:“杂种忘八羔子,你睁开龟眼瞧瞧,爷们可是你骂得了的?!”

  “攎他一顿,狗操的!”吃兔肉的在一旁助威说:“攎到他臭屁连天,他就不敢吐臭了!”

  “嘿嘿嘿,”那个瘦个儿揎着袖子,耸起两肩,摆出一付江湖上混世大爷的架势,活像一只欲斗的公鸡,笑着发话说:“我道是谁,敢充着冒大爷说这种混账话?原来是仗恃着这身老虎皮?!……我告诉你们俩,先回去问你们上司,看他敢不敢这样冲着我说话?我把你们这两个不知好歹的东西!你们饭碗是铁打的?冒大爷歪歪嘴砸不烂你?嗯?!”

  对方俩个原是持强把横,作威作福弄惯了的,一个喊打,另一个就仗着三分酒意摔掉帽子,把酒瓶顺着墙角一磕,磕成一把狗牙,准备动手打人的,一听这位自称冒大爷的家伙话里满是骨头,不由面面相瞥楞住了,姓冒的是何等样人,压根儿弄不清楚,听他的话头,就晓得他背后是有靠山的,万一他是团长的把兄弟,师长的小舅子,那岂不是痨病鬼打虎?……话又说回来,当着街口不清不楚的软下台也太丢面子,万一这瘦个儿是唬字型大小儿,叫他三言两语唬住,岂不是便宜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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