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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无论关八爷怎样沉着,伏身在瓦面上的一伙人仍觉得这样闷声不响的干熬实在不是滋味;土匪们见邬家瓦房光捱枪击没见动静,胆量也就跟着暴长起来,在邬家瓦房正南的空场边,不时闪动着挟枪的人影,枯树林里,更不时传来你兄我弟的呼叫声,掘土埋尸声,和一些马匹杂乱的啾叫,那些声音自然带给人一种被围被困的感觉。

  ……这算啥?大狗熊朝瓦松上嘘了口气,满心涌泛着困惑的声音,这它妈岂不是瞎猫戏弄死老鼠?四判官摆下的这种声势,不由人不灰心;就算他八爷长着六臂三头罢,怕也熬不过朱四判官一阵硬扑了……

  “我说老三,他们这可不是慢火煨汤,存心要把咱们煨烂了再吃?!”

  “嗨,”向老三叹口气说:“四判官那种有心眼儿的贼,鬼名堂多得很,谁知下一步他会要什么花招?……也许他会先派人来说项,比如:交了枪不打之类的!”

  “我它妈有枪丢给他?!”大狗熊咬牙骂说:“我丢他奶奶个屁!……我料准他们不硬攻硬扑,是因为骇怕,他们若在光天化日底下硬扑进大院子,那就须得先算算八爷口袋里还有多少颗枪火?——一颗火换条命,准的!”

  “那当然,”向老三说:“在万家楼,他们已吃过八爷这一杯,晓得八爷伸枪后的滋味了!”

  晌午时,浮云退到天脚去,头顶上的晴空蓝得有些虚幻,就仿佛是一口深不可测的魔井一般;风还那么尖溜溜的刮着,在枯树林梢上响着一片细长的尖亢的啸音,仿佛在碎心哀泣者什么。

  时间就在疏疏落落的枪声里,人影幢幢的围困中,混沌的、缓缓的流过去,一分一寸都比一年还长!但凡是经历过狠拚恶斗的人都体会得到,对方晃一只打不破的闷葫芦,是最使人难忍的了……晌午过了,土匪还是没有猛扑的迹象。守在邬家瓦房房顶上的六合帮那干人,真个是又饥又渴,只好掏些干粮来塞塞牙缝,吊出些口涎好润唇,直至太阳大甩西,石二矮子扯了几次头发,大狗熊叹有八口气,朱四判官那边,偏就没有其他的动静。

  “我说,八爷。您还在那数砖块?您早点儿拿个主意罢!”石二矮子一急上火来,就扯开了喉咙管儿,满腔埋怨的穷嚷嚷了:“再等下去,咱们就会被四判官牵着鼻钩儿拉走啦!”

  关八爷抬起头,两眼在紧锁的浓眉阴影下望了望天色和时辰,没说什么,仍然一步一步的绕着方砖院子,在那儿缓缓的踱着,仿佛耳朵里并没听见石二矮子的叫嚷,也没听见零乱的枪声,尖亢的弹啸以及瓦面上弟兄们叽叽喳喳的说话。

  斜阳映着他的身影,他的脚步那样沉重,仿佛每一步下去都能把脚下的方砖踩碎;很多遥远的挂虑在心底涌腾着,保盐抗税贴子张出后,坝上的情况不知如何了?王大贵泅渡后,不知已否连络上民军?——这些在眼前都得摆在一边了,眼前是怎样对付四判官?怎样保全六合帮的这干弟兄?

  论枪火,盐篓里起出来枪火还算充足,论枪支,这十来支匣枪跟朱四判官就不能相比了!假如朱四判官耍花招儿,使枪火作轮番猛扑,这是自己最感头疼的事;八百土匪硬抬六合帮十来支枪,大白天里头碰头脸碰脸,没什么巧讨,扯平了算算,一个人至少要打土匪三四十,钢筋铁骨也该熬化了!要是彭老汉的民军不能及时赶到,无论六合帮这干弟兄怎样豪强,想打赢这场火却比登天还难!……四判官明明已把硬牌抓上手,偏迟迟不肯亮点儿,这也许是他过份聪明,他想保全子弹和人力,把六合帮缠困到筋疲力竭的时刻再打,那他可就错了!……

  今夜他若再不动手,民军就该贴在他脊梁上,拖下去只有六合帮有利,这好像摊开巴掌看纹路一样的清楚。孤身无寄一个人,生死倒不在意中,只是当坝上急待援手时,偏被窝在这块孤伶伶的地方,实在是心有不甘。再说,眼看着帮里这群弟兄,伏在这儿争生待死,而他们身后边,那些土墙矮屋的老家笆门边,有多少老母病妻都还在那儿引颈盼望?!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听恁他们栽在四判官手上……

  “八爷您可甭为咱们挂虑,”雷一炮瞧出关八爷的心思,就放声说:“咱们是走到那儿算到那儿,谁的命都没有绳头拴着;话又说回来,防军若在这时刻攻盐市,咱们这十来个毛人,能吊住他朱四判官,使他没法跟防军坑齑一气去夹击,死也死得够本了!”

  “可不是?”石二矮子又说了:“我它妈也就是这种意思;防军的老底儿我摸得清楚,孙传芳抗南军,把他的老本全推到长江南烤火去了,后方几座营盘里,放的是几只饭桶!”

  也许那张嘴闲不得,石二矮子觉得牙痒,一说起话来,就大河流水似的,滔滔不绝淌下去了,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又扯到鸭蛋头的头上。

  “鸭蛋头身上有几毛,我全清楚,”他说:“那个甩子浑身全是酸气!……早先在咱们老家北边那带集市上干扒手,吃人当场抓着了,把上下衣裳剥光,反绞两只膀子吊在十字街口廊柱上,挺着肥猪般的一身肉,狠捱一顿鞭子……”

  “总比你在万家楼漏的那一手——咸鸭浮水好受些,”前屋上的大狗熊凭空插了句嘴说:“你甭在那儿糟塌我的儿了!”

  “去你娘的!——我说,后来他不干扒手去干小贼秧儿,头一回偷牵人家的牛失了风,那家偏生没男人在家,只有姑嫂俩,鸭蛋头挖窟进屋,刚伸进脑袋去,吃人家喀嚓一声,使牛镯锁住了他的脖子,就那么扣了他一夜,二天嫂子牵着他爬遍村子,姑子跟着使鞭了抽屁股,爬两步,挨一鞭,打得他一路叩响头,直是求告说:‘姑奶奶,祖奶奶,你就饶过我这一回,下回我可再也不敢了……’”

  石二矮子不理会冷枪必溜必溜的刮过来,一面说,一面更在瓦面上摹拟起鸭蛋头捱打的那付德性来。正当他翘着屁股伸着脑袋时,一粒子弹射炸了屋脊一端的虎头瓦,吓得他猛把脑袋朝瓦沟里埋,这一回,他叩头叩得真够响——脑袋下去太猛,把瓦全磕碎了两块。

  野性的笑声仍然哄哄的迸响起来,在这块染血的地上,六合帮这伙汉子们,还是头一回这样开心。有了关八爷这样沉毅,有了石二矮子这样诙谐,他们虽然处身在危境中,却像吞了一付万宁丹一样。

  “你们想想罢,像鸭蛋头那种饭桶加蒲包,竟也干起团长来了,就凭他那一团人,他也想拿下盐市?简直是做它妈的霉梦!”石二矮子说:“他要拿盐市,非得请人去帮打不可,要请,当然是请土匪,而北地土匪群里,以朱四判官这伙人声势最大,咱们能在这儿拖住四判官,就等于拖住防军的后腿,着比防军攻盐市,只要没有四判官参与夹击,自然容易对付;这一来,咱们就是卖掉这条命,也就没什么好计较的了!”

  关八爷点点头,仍然背着手,在方砖大院子里踱着;这伙弟兄愈是想得透、看得开,自己心里愈觉沉重,愈觉不能牵累着他们。天色逐渐接近黄昏时了,当然,最好自己在这场火里,能跟朱四判官脸对脸一决生死,能一举铲掉他,不怕这窝土匪不散,只恐怕朱四判官不肯露面罢了……

  “您光在那儿踱步了,八爷。”雷一炮说:“人是铁,饭是钢,您总不能饿着肚子来打这场火,万一天黑后,四判官带着人猛扑上来,连啃干粮的机会都没啦!”

  “干粮得省着些儿,”关八爷说:“万一咱们在这儿熬上三天,四判官仍把咱们软困着,那时又怎办?咱们对手是那样,没那么便宜让咱们猛打一场就定了输赢!……看光景,他是存心吊着,要等咱们精疲力尽了,他才来一鼓作气的猛攻,使你连还手的力气全没有。所以,咱们总得尽量预备着,不能上他的大当!”

  也许叫关八爷料中了。

  天到黄昏时,四判官和那伙儿土匪还是没有大动静,枪声,说它不响罢,它可又零零落落三五声不断,子弹尖溜溜的划破沉入苍茫的晚天,打着长长的哨子横过人的头顶;说它响罢,它可又不紧不忙的磨蹭着人,使你一颗心放落下去又提升上来,提升上来又放落下去;无论如何,睡总让你睡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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