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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一个在惨凄里打滚的丑角型的人物,平常最大的痛伤也祗是打嘲谑骂,一且从尖锐的惨凄中滚落,却用自己大把的泪把自己泡软了。而站在一边的关八爷极力抑制住自己,六合帮这干弟兄,盐市的安危,全都挑在他的肩上,他不能像石二矮子那样轻易展露他的真性情,斯杀恰像暴雨中的雷响,一声响过,另一声就将跟着响了。

  “雷老哥,咱们不能让他死后暴尸,”他说:“得想个法子尽速葬了他。”

  “那边有口六角井,井底是涸的。”

  “好。”

  关八爷说着,抖手抽脱他玄色披风的带子,解下那件披风,蹲身把孙二拐腿冷硬的尸体小心包裹起来。现在,他横着托起那具尸体,走出阴黯的屋子,走过方砖铺砌的、泛着褐黑苔痕的院落,缓缓的走向那座石砌的六角井去,一个遭横死的摆渡人,一个爱喝几杯酒,热心热肠的为来往过客讲说故事的老头儿,一种含冤带屈的死,这些简直平淡得不能当成一个故事。当年,初随双枪罗老大走腿子,曾经过这里。落着雨的黄昏,一伙人围在渡口边饮着他特备的凉茶,听他讲些渺渺茫茫的故事……多少温情多少梦,多少回圈果报铺展着,一条条亮如向晚的颜彩浓烈的秋云。尸首很轻,但托着无辜老人尸体的关八爷脚步是沉迟的,他似乎禁不起这样死亡所加给他的重量,这不单单是一次死亡,一个人的死亡……“乱世的好人做不得了!”那声音像锤击般的撞动着他,一时,他竟不知自己在胡乱想些什么?!

  他把孙二拐腿葬在枯井里,从长墙脚边滚过一块盘形的麻石封住井口,歪身坐在盘形石块上,两手托着下巴,疑疑的望着不时穿越云片的太阳;弟兄们各干各的事情,没有人来惊扰他。他坐着,他落在方砖地上的影子像一头困兽,显得分外的孤单。

  这时刻,怪异的牛角声又在远处吹响了……

  “老三,”关八爷朝前屋瓦面上伏着的向老三叫说:“瞧着有什么动静,跟我招呼一声。”

  “没什么动静,”向老三说:“除了土匪吹角,您想必也是听得见的。”

  “我得在这儿打一会儿盹,”关八爷说:“关照房上的弟兄,除了‘开眼’的,其余都不妨闭上眼养养神,土匪就是白天来攻,也没有这么快法。”

  说打盹也是假,牛角声锐得直钻人的耳缝,谁当真能盹得着?而人终竟是肉做的,疲困得有些发飘;昨夜又冷又黑又长,人在生死之间进进出出,一闭上眼,就看得见黑里浮着的诸多幻象,推不掉,撵不掉的那一些……染血的枯木,溢血的人尸,多少传说中的乱世,仿佛全是拿人血染成的。

  石二矮子是宁愿熬着困,也不愿这么阖眼养神了,直性人最怕想这些,自家脑瓜里没几条纹路,想也想不出所以然来,还不如岔开去,想点儿旁的,或是干点儿旁的,一付牌还别在腰眼里,可惜大狗熊不在身边,一个人赌不成,要不然,俩个在瓦面上赌牌倒是蛮有意味的。那边伏着雷一炮,脸板得跟一张“大天”似的,(牌九的天牌,俗称大天。)逗他赌牌,怕也是嘴上抹石灰——白说。

  还是关八爷够沉着,看样子,就那么靠上麻石上盹着了。这屋顶上的瓦松好密,一株株主枝直竖着,朝外抖开透肥的肉红色的叶子,你争我挤的拔有六七寸高,眯起眼望过去,又像是万千小小的宝塔,又像是密密札札的林子。唔,有一天死后能葬在这样的林子里该多好,人这玩意说起来太没意思,也许这一火就中枪挺掉,那只好一头栽进枯井去,听孙二拐腿那老头儿讲故事了……忽又收回那些游离的思绪,举眼朝远处望去,打个切适的比方,枯树林这一带像是水中沙渚上的毛草滩儿,邬家瓦房像是一只缩伏在毛草上晒壳的乌龟,人在高处朝下望,错乱的枯枝浓又密,乱戳着天空,昨夜关八爷跟一伙弟兄在那儿打贼的也都搞不清楚了?不眨眼也看不出什么来。

  太阳蒸蒸的朝上升,转眼可就快到傍午时分了。

  突然,牛角声密起来,那些牛角哨儿像煮着什么似的,绕着邬家瓦房四面响,看光景,好像朱四判官饿极了,不把六合帮这干人抓去吃掉不称心似的。

  “我操你的祖奶奶,”石二矮子啐了口吐沫,掏出一颗干粮果儿放在嘴里嚼着……

  除掉关八爷,就连一向稳沈的雷一炮也以为朱四判官这一回会在白昼硬扑的了。朱四判官手掌上摊得出七八百匪众来,枪支多,火又足,白昼硬攻,吃掉六合帮,像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何况牛角响过不久,枯林边上闪动着人影儿,近得几乎能分出眉眼来;何况第一枪划过人头顶之后,枪声就零落的响开了。

  而麻石上斜卧着的关八爷,似于还没醒过来。

  “我的儿呵!”瓦面上的石二矮子指着一个在长墙外树林边漏脸的土匪说:“我它妈硬是该开枪了,它奶奶的,挨得这么近法儿,虽说我枪法平平,伸枪也能打扁他的鼻子呢!”

  “你可甭再那么急急躁躁,像火烧屁股似的,”雷一炮在那边说:“这还早得很,八字没见一撇呢,等歇怕没你打的?!”

  在前屋的瓦面上,大狗熊似乎比石二矮子更心急,若不是向老三一把扯住他,他业已预备伸枪了。

  “我说,能省,就省几颗火罢,”向老三悄声说:“咱们若都猛打猛泼,怕天没落黑就只剩一堆弹壳儿了,枪火如今比命还贵,费不得。”

  “说是这么说,我难道不懂?!”大狗熊说:“咱们总不能缩着脑袋先捱他的?!”

  “让他们打去!”向老三说:“贼种要是敢爬墙,咱们就使瓦片砸碎他们的脑袋!”

  “算你行,”大狗熊砸着嘴唇说:“你想的此我周全,乱放枪实在没啥味口,咱们等着用瓦片权当滚木擂石,让他们开开洋荤罢!”

  枪声疏一阵,密一阵从林间射过来,在人头顶上,偶尔能看得见一朵一朵淡蓝色的枪烟,有些枪弹射在砖壁和瓦脊上,瓦屑和砖粉四处迸散着,内行人一听枪弹来的方向,就知邬家瓦房四面都有土匪。雷一炮面对着这种景况,也有些拿不定主意,正打算招呼关八爷,谁知关八爷不知何时业已站起身来,背袖着手,绕着苔迹斑斓的方砖大院子,在那儿低着头慢吞吞的踱步呢!

  “我说八爷,”雷一炮在瓦上说:“土匪有白天硬扑的样子了,您听枪声响得多密。”

  关八爷仍然兜着圈儿缓缓踱着方步,仿佛存心要数数院子里总共有多少块方砖似的。“四判官是只狡狐,”他说:“他们放枪鸣角,全是在吊人胃口。你放心,昨夜他虽在黑里吃了大亏,天不落黑,他不会硬扑的,你要是忍耐不住,那正好着了他的道儿了!”

  “八爷真有他的!”石二矮子赞叹说:“旁的甭讲了,就凭他这种耐劲儿,都够人学三年的。”

  “你说对了,”雷一炮掉过脸,缓缓的说:“昨夜枯林里摸着打,打得那么惊天动地,八爷他压根儿没放枪,说你不信——八爷就凭那柄匣枪的枪管儿,就砸晕了三个老几,他这一手,更够咱们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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