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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一夜,邬百万又在凿银子;那时一个协勇每月关一两七钱二分银,协里那些老总们成天在校场上打滚,为大清虎黄色的龙旗卖命,满可怜的;一个月关这点薄饷,实在该关成色十足的纹银,谁知银楼老板不知弄些什么鬼?凿开的银块全是不足数的,另外得要加铅……端人的碗,服人的管有啥办法?!……莫说加铅,灌锡也只有灌了……三更过后,忽然起了一阵风,把店门给刮开了,邬百万就觉有个人影儿在眼前一幌,揉揉眼角抬头再一看,可不是个人?!那人一身兵勇打扮,两手扶着柜台的台面,伸着头,像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儿。

  十三协(协,满清兵制,相当一旅。)的老营盘离银楼不远,营规虽是营规,邬百万知道有些爱酗酒嗜赌博的家伙常走后路,翻墙头出来流连,有时半夜三更到银楼来换银子,或是敲当铺的门去当物件,习惯了,也就不觉得惊奇,只是放下笑脸说:

  “你这位老总爷,可是赢了钱?要兑换整锭银子?”

  “我它妈要找你们老板算账!”

  那人皮笑肉不笑的铁青着脸,伸手摔出一块银子,当啷掼在柜台上,气势汹汹的,使邬百万吓了一大跳。

  “我们老板,他……他……他……”

  “不关你的事。”那人漠漠的说:“我只要你张眼瞧瞧,这块银子是不是你们银楼凿的?——你们老板黑良心,跟协统勾结起来玩鬼,剥咱们一伙弟兄的头皮;银子一经你们手,用出去要打七折八扣,这本账,只有到阎王面前才算得清楚!”

  “您先坐下歇口气,”邬百万小心翼翼的敬烟奉茶,央那人坐下说:“有话慢慢谈……不错,这银子是咱们银楼凿的,背后有印记,想赖也赖不了!至于暗里有没有勾结,就不是咱们做伙计的能够晓得的了。”

  “嘿嘿,”那人说:“你这位小哥看来倒满诚实的,我说,像你这样人,怎能在这儿呆得下去?你不知道,吃粮的老总头皮薄成什么样儿,哪经得这等剥法?你帮他们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犯得着吗?!死到阴司,准遭炮烙!”

  “谁见过阴司来着?!”邬百万叹说:“我是个孤苦人,没爹没娘,端舅家的饭碗长大的,下无立锥之地,上无片瓦存身,十来岁就送到银楼当学徒,我身子孱弱,除了会玩吹火管,叫我到哪儿混饭吃?”

  “实不瞒你说,小哥。”那人说:“我不是人,我是阴世不收的凶鬼,就因为银楼凿银子玩鬼,我到协统那儿去告密,原以为协统大人会赏份花红的,谁知竟被捺上一顶私通土匪的帽子,光绪卅二年十月初三,我被拖到西校场去砍了头,死得奇冤……在我之后,陆续有告密的弟兄,全被假藉名目砍了脑袋,死后连阎王也没见得着,你帮着他们吸血,你可忍心?!”

  邬百万一听,吓得浑身竖汗毛,抬眼再看那个人,哪里还像个人?!在柜台一角的带罩煤灯光里,那人的脸白得怕人,颈子四周还有一道血箍,刀痕接合处,漓漓朝外滴血……

  自从银楼遇鬼后,邬百万决意辞退不干了。临走时梦见那鬼托梦给他,真真亮亮的站在他面前,告诉他说:“小哥,你的打算是对的,咱们西校场那十几个挨砍了头的朋友有意助你发财……咱们旁的不会,到银楼来挑银子还不成问题。”邬百万说:“事成之后,我当怎样谢你们呢?”鬼说:“当然啰,事成之后,有些事儿还得偏劳你办一办,头一宗,你得设法在西校场西边的禹王台角上,找到咱们的尸骨,使棺木装了安葬,使咱们在地下也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二一宗,你得请几个和尚,为咱们亡魂行超度,各念金刚经十万卷,有了经符在手,咱们才能上得阎罗殿,诉得冤,说得苦,才能有转世为人再投胎的机会……末一宗,你发财之后,盼能找着咱们家小,多少施舍些,让他们不致饿死。这三宗事,做起来并不难,盼你能允诺在先。”……邬百万在梦里只想着银子,听也没甚听,就全答允了。

  离开银楼,邬百万扛着行李朝西走,走到这儿停住了,这儿地势偏荒,耳目不多,就是起了暴发户,也不会惹眼……说也奇,邬百万走后不久,那家银楼就开始少银子了,接下一拨儿饷银,无论放在什么地方,那地下就像起漏似的,眼看着朝下耗。而邬百万却在这儿发了大财,一口气买下四十顷湖滩地,一座宽长几里的果木林,修盖了宅院,买了成群的骡马……同时,城里却纷纷传说着某某银楼倒闭,老板被问死罪时所生的异事;说是有人看见一群没头的鬼,出入那家的宅子,一个个全挑着银担儿,煽乎煽乎的沿着河走了,街心的青石板上,还留下一路血点儿。

  故事确够新奇,也有些荒诞,但光绪末年十三协兵变倒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而兵变的原因,各代办银饷的钱庄银楼串通剥削兵勇,惹起下层不满正是主要的导火线;没头鬼挑银担儿是否确有其事?年月久了无从查考在另一种可靠的传说中,认为那些兵勇全系受了革命党人革命思想的薰染,由十三协的炮队先行发动,炸毁山炮,放火焚烧营盘和城里的钱庄银楼,一支被清廷认为是训练精良的队伍,在不到一夕的功夫就崩腾瓦解了!民间管那次兵变叫做“炸营”,而向老三所说的故事,正点出了炸营前兵勇们不满的心理。

  黄昏越来越黯了,百步之外,不时传来白马一块玉的喷鼻声,车轴的声音也驱不散凝结在枯林上的死寂,每个人都觉得四周的暗处,潜伏着什么似的,说也说不出什么来,只有一份潜在的不吉的预感;愈是这样,愈觉得要找些声音来填补填补……石二矮子就说了:

  “向老三,你讲故事有头没尾,主促寿的!”

  “谁说有头没尾来着?!”向老三舐着嘴唇说:“你也得等我歇歇劲儿……我吐沫全讲干了。”

  “有趣是有趣,”大狗熊跟着说:“也许我脑瓜儿太笨,可是越听越迷糊啦!——你想,那邬百万既是诚实人,又有一群鬼替他挑银担儿,他该发家才是?!为什么邬家如今沦落成这样?……偌大一座空宅子,只留一片荒烟蔓草?……”

  “嗨,你可知有些人天生是穷得富不得?小人乍富,就忘了本啦!”向老三说:“邬百万正是那种人,一有了钱,就忘了他的钱是怎么来的了?!……传说他根本忘了到县城西的禹王台去掘发那些没头鬼的尸骨,没替他们装棺收敛,也没延请和尚念金刚经和大悲咒超度亡魂,更甭谈关顾那些鬼魂的家小了……匆匆过了一年多,邬家大瓦房忙着娶亲,从那天起,宅子里就闹起鬼来了,邬百万娶了新娘,上上婚变成年披头五鬼婚。孙二拐腿说,闹鬼不久,邬百万着他去请和尚了……”

  “敬酒不吃,他要吃罚酒,它奶奶的!”石二矮子咕哝说:“没头鬼来催他,他就请和尚了!”

  “你全弄岔啦。”向老三说:“他邬百万假如吃罚酒,也早就没事了!——他觉得没头鬼太可恶,请了和尚来,不是超度,是施法驱鬼!……谁知不驱还好,越驱鬼越闹得凶,闹得再没和尚敢上门。邬百万的老婆怀孕,生下的不是孩子,只是一团肉球,见风就炸成一滩鲜血……天也不帮邬百万,那年洪泽湖发大水,把他几十顷湖田淹没了,水退后,只留下一片不能耕植的流沙……如今的流沙堆寸草不生,你们会看得到的。除了发水淹他的湖田,果木园跟着起雷火,劈死很多树木,没死的再也不肯结果子了。孙二拐腿说,邬百万是叫鬼吓疯了死的,如今他老婆带着一个患软腿病的遗腹子住在县城里的娘家,母子俩全在药罐里打滚,除了孙二拐腿每年还替她们送些批果子的钱,她们恁什么全没有了……”

  “究竟这邬家瓦房闹鬼是怎么闹法的呢?”石二矮子说:“你不讲还好,一讲,可把人满心讲得痒痒的,非得听过了瘾不可!”

  “那容易,”向老三朝前呶呶嘴:“前头就到邬家渡口了,孙二拐腿自会一五一十的告诉你,他一个孤老头子住在这儿的草棚里,靠着替人摆渡过日子,满肚皮鬼故事,逢人就朝外掏,你想听,就得听的。”

  一盏红醋色的黄昏从透明落入朦胧,前面的河堆黑黝黝的横浮着,盐车还没靠渡口,就听得见奔泻的水吼。这一段的河面因为地势朝东倾斜,水流也就特别湍急;孙二拐腿的那只平底方头渡船,不是用撑篙的方法过渡的,而是在渡口的岸边,竖埋下两支巨大的木桩,用铁索横连着,船头装有索钩,搭扣在铁索上,起渡时,孙二拐腿不用上船,只需以木杆扳动索边的双轮绞盘,那渡船就能来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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