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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即使是这么样的一座小村落,望进石二矮子的眼,人也就精神起来;无论如何,这总是人住的、有烟有火的地方,午炊的烟柱也带着一股可亲的人味;盐车还没推到那儿,就好像看见许多张可亲的人脸飘浮在眼前了;何况这样的村落,颇有几分像是自己老窝老巢那座荒村……人要是不被一些莫名其妙的什么玩意儿逼到江湖上来,谁愿离乡背井来?真它妈该啐它八百口吐沫!村子在眼前旋转着,一直旋进人的记忆深处来了,石二矮子想起自己的家,门口有棵弯拐的狗芽儿树,树皮叫拴牛绳子磨亮了,看在眼里光滑滑的,摸着更光;老黑牛总它妈爱啃树,把牛绳下面靠树根的那一节儿树皮啃光,白惨惨的,当它卧着晒太阳时,它就认着没树皮的地方擦痒;畜牲究竟是畜牲,不会知道那儿擦痒不得力,越擦越痒。

  淮帮叫打散了那一年,一车盐白白飘掉了,一文钱没赚到手,反贴掉老本;回去后正逗着春荒,硬把牛给卖了,分点儿钱买了半笆斗粮食种,又匀点儿钱为女人买了两只没放腰的小猪,尽管卖了牛,那棵狗芽儿树也没能长大,等旁的树在软风里抽了芽,它却枯死掉了。“枯死门前树,主霉运上门!”谁它妈快嘴说了这种晦气话,霉运硬叫它说上门了!……小猪买来不久就得了春瘟,猪瘟人也瘟,一个八岁大的男孩反而死在猪头里,——连吃瘟猪肉的命全没有。

  尽管记忆里打着数不尽的疙瘩,想着就有些窝心,但那块黑里的老窝巢必竟是人梦魂的归处,有着一份潮湿的泪滴的温热;若再把记忆朝更久远的深黑的年月里去翻耕,人就会恍恍惚惚的溶化在里面……承平的日子里,荒村上听不见更锣更鼓,扁大的初升月把村舍树丛映得影廓朦胧,幼年的岁月是一幅幅褪色年画,灰黝黝的梦色里,已经掏不出怎样清晰的情境了,但那总是好的,春林里的野鸟啼泣,低沉伤感的迷离,远远近近相应相连,游丝般的捆着人心;野地上潮湿的土香,拌肥与成熟的庄稼混和的气味,平头扁额的女人露出一口整齐黄牙的笑容,麦场边瓜棚下原始的胡琴声,没有什么风能吹动心里留着的那些影像,只因它们已经过去了;人在长路上泼汗推车为什么呢?那些是永也回不来的了。

  腿子靠在陆家沟村头上,这可怜的村子上连家卖铺也没有,向老三一提起六合帮和陆小菩萨来,村上人立刻就显得火热了。

  “老大爷,我说,”关八爷向一个衔烟杆的老头儿说:“这儿近些日子还算平静吗?”

  老头儿摇摇头:“您可是领腿子的关八爷?——陆小菩萨常常提起您;老六合帮,早年常打这儿过,咱们算来不外,我才说这话;今夜你们过邬家渡,千万得要小心……邬家瓦房那一带枯树林,说不定啸聚有大股的土匪……你问我怎么知道?……村后泽边尽是人和马的脚印儿,我估量他们是夜里拉过去的。”

  关八爷点点头。

  “大股土匪拉到野泽来,我弄不清楚是什么意思?”老头儿叭着烟说:“这儿没大户,值不得他们卷的;再朝南去,就是民军地面了,他们也甭想拉过去……除非是在北地惹了是非,拉过来喘口气,再不然,就是为闸住过境的盐车队……”

  “您可说对了!”向老三说:“四判官那伙土匪,就是要找块咽喉地,把六合帮一口吞掉。他们夜卷万家楼,咱们拔刀相助,使他们一块到嘴的肥肉没吃得成,前天在坝上,小菩萨找过八爷,业已明告过了。”

  “既然如此,八爷您又何必呢?”一个中年的庄户说:“这边风声一紧,连陆小菩萨都觉得蹲不住,拔腿走了,诸位犯不着为一车盐去豁命呀?!……能卖给槽子,利薄些不要紧,我说,在这儿胡乱用过晌午饭,还是掉头朝北推还安稳些,最好不要再把买卖送过大湖了!”

  “八爷,您可别听他的,让咱们走回头路!”大狗熊插嘴说:“死活咱们跟您走,在盐市上就讲定了的!咱们可不能让您单人独马去大湖泽。”

  晌午心,天忽然转暖,地面上有化雪的湿痕了。

  庄户们分别凑合些粗茶饭来,六合帮那伙弟兄就歪坐在车把上用饭;关八爷一手抚在马鞍上,望着他们,忽然觉得心里涌上一股儿悲凉……天南地北一捆儿人,就像老缠不分的藤莽,当大火烧来,想扯也是扯不开的了!早年领缉私队时,也曾亟力想把那伙弟兄从悲惨的梦境里引领出来,黑松林释脱彭老汉后把他们遣散了,这些年来,谁知他们各别的遭逢究竟怎样?!万家楼惹了朱四判官,原是自己跟向老三的事,与其他弟兄无干,但照目前光景看来,全帮弟兄都跟着趟进了浑水,洗也洗不清啦!如今明知前路上危机四伏,却不能逼着他们回头;有些事情临到头上,愈想躲避愈躲避不得,即使逼他们回头,焉知朱四判官不在别处动手?一捆儿人像是一把筷子,与其分散了让四判官各个去收拾,还不如合起来当棍打!刀尖枪口最无情,对起火来,伤亡总是难免,这些弟兄们谁能逃得过,那就得看老天保祐了。

  冬天里少见的红霞把枯树林烧得亮亮的。

  黄昏时分,六合帮的盐车队靠近了邬家渡口……

  依照地势来看,邬家渡是西道儿上最险的一段地方,一条急流滚滚的大叉河挡住前面,渡口以西是一座宽长里许的水泊,渡口东面是密密的枯树林,生长在平地中凸起的沙堑上,枯树林里,就是远近知名的邬家瓦房——一座湮荒多年无人居住的废第,久已被人在野谈中相传,说是一座鬼屋。一条窄道从北边伸来,一面沿着枯芦蔓生的水泊,一面壁立着一丈七八尺高的堑崖,崖上的枯林枝柯交错,密得怕人;一些落了叶的林木,枝干仍是棕黑色的,另一些经过雷火劫的死树夹立其间,像一些惨白鬼魅,阳光射落在没了皮的树干上,显得异常触目。这条路不像盐河大渡口北面的郑家大洼一样,经过多次惨烈的拚斗,这条路只是荒凉到令人恐怖的程度。

  盐车一路推过来时,一向爱聊聒的石二矮子反而闷声不响的没开什么腔,旁人问他,他才说出陆家沟那个村子太贫苦,中晌那顿饭他吃的是稀的。

  “嗨,还有那份精神鬼扯蛋吗?”他说:“玉蜀黍稀饭捞不着两个疙瘩,我它妈一口气喝了八红窑碗,肚皮喝得胀胀的,心里可是又潮又饿;稀饭不搪饥,在肚里光晃荡,三晃几不晃变水走了,还是个空肚皮!”

  有些人谈论着昨夜小野铺的那场混乱的黑火,耽心前面会有更大的厮杀。而向老三却安慰大伙儿说:“你们有啥好耽心的?八爷在前头踹道儿,有事咱们就拔枪不就是了!”

  “我说,向老三,”大狗熊说:“你是久走这条路的,你可去过邬家瓦房?听过那许多鬼故事?想那邬家既能在这儿造起一座偌大的宅院,不用说,该是个一等的财主了,他那些子孙为何不能在这儿守着祖宗的产业呢?”

  “邬家这本账,连我也弄不清!”向老三说:“等会儿,你要遇上渡口摆渡的孙二拐腿,你就会弄得清了。孙二拐腿原是邬家的老长工,邬家瓦房出的事,唯有他知道得最多……当年老六合帮走这条路时,咱们的腿子倒是在邬家瓦房里靠过,——那时瓦房里早也就没有人了,只有孙二拐子在那儿替邬家看守房子,不过他也没住在瓦房里,而是靠近河埃,自己搭盖的一间小屋。”

  雷一炮皱着浓眉瞧瞧欲暮的天色,又望望走在前面的关八爷策马的背影,扭头朝向老三说:“趁这阵子没什么动静,你不妨就你所知,把邬家瓦房的事儿聊给他们听听,免得他们穷耽心,有动静,我瞧着了自会打关照的!你让他们熟悉这块地方也是好的。”

  向老三点点头,真的聊开来了。

  故事是零乱的,但很鲜活,带着些久远年月的霉斑,暮色在向老三的眉影间徘徊,讲故事的人心并不放在故事里,却放在沙堑上的密林间,谁知道在这种鬼气森林的地方将会发生什么事呢?老六合帮遭伏后,自己是很久没历这条道儿了……沿途的积雪因天气转暖的关系,全都开始融化,路面上因为少有行人践踏,只带一层浅浅的潮湿,柔软打滑,但并不十分泥泞难行,主要是有一层被掩覆在雪下的尚没腐蚀掉的落叶帮了大忙。

  但听故事的汉子们却都津津有味的听迷了;那故事似乎比石二矮子练喝牌法的故事还要有趣得多……传说邬家瓦房的祖先邬百万原是个穷小子,在一家包发饷银的银楼里当伙计,(清末各地协军之饷,因常以整块银锭计算,零星关发极不方便,协统为免凿银麻烦,有特约当地较大银楼代凿者。)整天在吹火筒下过日子,两眼常看吹出的烧银的蓝焰,弄得有些近视。尤当关饷前后,常常为凿银的事情一忙就是好几个通宵。邬百万的眼睛不好,柜台里升了一炉火,火上炖了个铜面盆,隔些时刻,总要淘把热手巾擦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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