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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第二天,他们又回到了冰封的路上去了。

  雪后的尖风打着高亢的呼哨儿,低低扫过原野,卷走了吱唷不绝的车轴的闹声,在往常,只要一拔腿子上路,石二矮子跟大狗熊两个就打开话匣子,路有多长,他们的话儿也就多长。而今天,当旁的弟兄一路上说长道短时,那两个却勾着脑袋推闷车,三拳两腿也捣不出一个屁来。原因只有他们两个心里明白,旁人的酒囊里装的是酒,而他们酒囊里却装的是水。

  大渡口朝南一直到湖边,连它妈的路也闹别扭,常被沟泓子和横淌的河叉儿截断,走不上三里五里,就得等候渡船,说它是柔肠寸断,该是顶适合的了。离盐市之前,关八爷三番五次告诫过,这条路远比四十里荒湖荡儿难走,水泽区早就是闻名的匪穴,黑道上路路消息相通,十有八九全是顺着四判官的,六合帮倒下十几个人事小,连络不上民军彭老汉,而让盐市在无援无助情境中被孙传芳重新吞掉事大,这回拔腿子南下大湖泽,其意义已经不止是单为走这趟私盐了。

  可在石二矮子跟大狗熊眼里,只要有了酒,日子才有盼望,没了酒,连太阳也变得黑糊糊的了。俩人各把一口闷气在心里憋着,憋到下午,肚皮快憋炸了,这才骂骂咧咧埋怨着吐出话来。

  “矮鬼你它妈是颗霉星,”大狗熊说:“我它妈自从碰上你,就它妈霉星罩顶;倒八辈子穷霉!若不是你拖我下水,八爷他怎会断了我的酒?!”

  “算了算了!”石二矮子反怨说:“你若是没酒就活不成,等歇巴到野铺儿,你何不跳进酒瓮自杀去?!——八爷他挡不住你做醉死鬼呀!”

  大狗熊又使袖子抹抹口涎说:“我没精神跟你开心逗趣,矮鬼,从今后,咱俩谁都不要再提酒字儿了!奶奶的,一提起它,就引得酒虫朝上爬,弄得人喉管痒蠕蠕的,好不难受!”

  “干提酒字儿,望梅止渴解解馋也是好的,”石二矮子说:“八爷也许只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咱哥儿俩,隔不上三两天,碰上他那么一高兴,也许就……嘿嘿,就准咱们开了戒啦!”

  “你俩个可甭痴心枉想了!”向老三皱着刀削的浓眉回过头来说:“其实八爷要你们不准沾酒,我认为最好不过……也许这一路上,朱四判官设有黑店,酒里全渗的蒙汗药,一杯落肚,天旋地转,再过几个时辰,就成了人肉包子馅儿了啦!”

  这话一出口,逗得大伙儿全哄笑起来。

  说什么黑店,什么蒙汗药,全都是玩笑话,若说是这一路会出麻烦,那倒是真的,事到临头不由自,耽心也是瞎耽心,横直有关八爷在前头挺着,刀山也只好当路走;没经万家楼那一火,还弄不清四判官的底,总有些毛毛的,既跟四判官对过火,说他厉害到那种样儿,——跑起来两脚比人长一截儿,反而没什么好怕的了!

  就当大伙儿谈天说地的时刻,可把所有的担心全扔到在车队前面踹道儿的关八爷一个人的肩膀上去了;盐市上拉枪保坝是一着险棋,这一粒棋子儿活不活得?全在自己的身上。那种形势很明显,盐市的官绅所以走这着棋,实在被鼎沸的民情簇拥到老虎背上,其实心眼里还有三分活摇活动,——挟妓冶游,豪华宴饮,独揽盐利,也只有在北洋军的地盘上才办得到,北伐军来了,可没那等方便事儿了!真说让他们戒这个,只怕比石二矮子跟大狗熊这对宝货戒酒还难上百倍!真正撑持着盐市抗北洋的,也只是那些不堪北洋军骚扰的居民和离乡背井怒火冲天的棚户,以及戴老爷子师徒几个人,老爷子说得不错,如今再好武技,再精的功夫,再搪不得一粒子弹,人究竟是血肉之身,并非真是铜打铁浇的;万一盐市开起火来,北洋防军必定勾结各股土匪南北夹攻,盐市若叫踹开,那种奸淫烧杀的惨状,真是想也不敢多想,若想保住盐市,救得万民,势非早一天见着彭老汉不可!

  话又说回来,大渡口朝南这段路,可不是急性人走得了的,不候着渡船,盐车总飞不过那些纵横的河弯港叉去,自己虽已把生死两个字抛在身后,不在乎朱四判官的报复,但朱四判官若真明打明白的面对面,事情倒也好办了,麻烦就麻烦在他藏头露尾使人摸不清底细上,除了关照各掌腿子的弟兄加意防范外,就拿不出更好的法子来了!白马一块玉的脚程,比死去的大麦色骡子更快,人在马背上眺望四野,除了一片风锐吼,再也找不出一丝动静,一处近路的村落上,金色的冬阳照在麦草垛儿上,发出耀眼的光;一群村妇们在草垛脚下背风的地方,忙着切红薯片,把它晾挂在一排排拉起的横索上;一位披青大布头巾的老婆婆拎着一只小木桶,为拉碾的黄牛接溺,接完溺,呀呵一声,那黄牛又拖动碾盘上巨大的石滚儿打起盘旋来了,瘪着嘴,唱着赶牛的俚俚,(*北方一种赶牲口唱的无词的歌。)她的声音是平静安详,微带半分黯哑的凄凉……这可判断出朱四判官的匪群不在附近,也没骚扰过一带散落的村户,要不然,村民们不会有这么安闲。

  村里有些狗,听见马蹄声和后面路上的车轴声,远远的就窜出村口,拦路空吠着了。

  “听听瞧,可不是又是盐车来了?!”一个年纪较长的妇人大声叫着她的媳妇儿说:“小老鼠她妈,今儿早上一帮盐车路过村头上,咱们忘记拦住盐车向他们讨一瓢盐了,(瓢,北方常见的舀水用具,使葫芦劈开做成。)你还不快去取瓢去?!……趁着年前好腌霜白菜,再不腌,窖里的菜该冻烂了啦!”

  “盐车也真怪,”另一个面孔黧黑的妇人停下红薯擦儿说:“往年时常有散盐车,今年总是结帮的多!不来呢,等红了眼他们也不来,要来一天能过几阵儿……我也得回屋里取瓢去了!”

  “嗳,她二婶儿,等等我,阿金呀,雪桂呀,我们也回去取瓢去……别忘了带些刚烙的菜饼来换盐……”

  关八爷勒住白马,抬头望望太阳,天也快傍午了,他知道这一路散落的荒村上,人们习惯用一餐热茶饭来换几瓢盐,这条路不断有盐车经过,拦车换盐,远比到几十里外的集市上买盐方便。既这样,不如靠起腿子来,就在村口歇一会儿,用饭时,顺便向村妇们掏问掏问前头的动静……关八爷下了牲口,盐市也已经一路推过来了。车到村口,雷一炮依照关八爷的手势,一声号子一打,十六辆响盐车齐齐整整一条龙,歇在村口的路边上。

  村妇们接待外乡过客真够殷勤,找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张罗了一些长长短短高高矮矮的木凳儿来,让推盐的汉子们歇腿,大壶热烫的麦仁茶,装着粗黑烟丝的小扁,全端出来了。几个端了瓢等着换盐的妇人又端出大叠的烙饼来。

  “算啦,几瓢盐小意思,”雷一炮笑着说:“你们太客套啦,那石二,你打开篓盖,舀点给她们罢!”

  “罢呀,我们怎好白受你们的盐?一路辛苦推过来的……这不是做买卖,自家烙的饼,将就吃点儿搪饥也好。”年纪较长的妇人说。

  石二矮子接过瓢,顺手拈起一块菜饼朝嘴里塞,一面吃着,一面咬字不清说:“真……真是的,这这这不像话,怎么好吃你们的饼……”

  “当心噎住喉咙管儿!”谁说:“只怕你不嫌少就够好的了!”

  “我说,大娘,你是说早上看见响盐车路过?”关八爷把白马散了缰,恁它在麦场蹓跶着,踱过来问说。

  “可不是,”那妇人半侧着脸,望瞭望停靠着的那些盐车说:“估量着也有廿辆盐车,有个骑骡子的黑大汉儿领着,路经这儿没停车,怕是要赶店落宿罢?”

  “他们去有多么久了?”

  妇人光掐指头算不出来,她的媳妇,被她叫做小老鼠他妈的那个年轻妇人替她说:“约摸是两顿饭外加一袋烟的功夫罢!(*北方农村少见钟表,计时间总以吃饭、喝茶、抽烟比照。)

  “我说八爷,据我料想,前面的腿子极可能是一些散腿子临时拉凑起来的,”雷一炮说:“我们在羊角镇起脚,并没听说另有大帮盐车队顺着踩下来?……这些夜猫子,大约也听说前面路难走,怕被土匪分别吃掉,所以才绑成捆儿走的。”

  “对呀,”大狗熊说:“咱们脚下紧一紧,管保明天不到晚就追上他们,一来人多热闹些,二来么,要它娘真的遇上四判官,也好多些帮手!”

  关八爷听着,没说什么,却仍转问那些村妇说:“你们这儿,如今还算平靖罢?”

  老妇人皱皱眉,嗨叹说:“那要看怎么说法了!若说大宗抢劫,明火执杖的杀人放火,倒也没有,我们这些穷庄子,大股的股匪也瞧不上眼,若说偷猪偷牛的小贼秧儿,那倒多得很!前几天,雪桂家的黑牝牛不是叫小贼牵了去了?!”

  关八爷点点头,这才转朝雷一炮说:“调当完了,拔腿子,不论前面盐车歇哪儿,咱们歇在林家大庄西的野铺……出门走道儿,欺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心遇上来路不明或是弄不清底细的人,都得时刻留心。假如前面的盐车真的遇匪,咱们拔刀相助是该当的,可也用不着跟他们打成捆儿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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