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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好罢,”钱九喘息说:“你听着,不论你真话假话,横直我是认命了,听你讲话总还人味十足,我就直对你说了罢。我是天生粗人,半辈子干土匪的,我跟朱四判官原不是一伙儿,只因他枪多势大,一心要卷万家楼,着人来跟我说项,说是有内线,成事机会大……他贪钱财,我跟徐五贪那些马匹,就拧成股儿干上了!……万家那一火,你半路杀出来坏了事,害得我啥也没弄到手。你姓关的也是在江湖混事闯道的人物,总懂得‘光棍不挡财路’罢?万家楼跟你风马牛,你何苦出面管事来着?……事后你逞英雄,摘头祭灵,可也把咱们脸面摘尽了!……这回是四判官安排我带着一干弟兄混进盐市,踩着你,要把你放倒……我杀你没杀成,平空来了一攮子,把我腕子废了,这算是你的命大,但则你也得当心,迟早你会栽倒的,我那干弟兄不会饶过你。”

  “我的命也只一条,”关八爷平静的说:“谁要拿谁就拿去,我一向没把生死当回事。可是我活一天,总得手摸胸口干事情。我要先问你,假如你受过人家大恩,人家遇事你在场,你能袖手也不?”

  “当然不能。”钱九说:“知恩报恩,应当的!我钱九干土匪,辣是辣,这个我还知道。”

  “那就是了。”关八爷说:“万家楼万金标老爷子,义名远播,不知帮了江湖人士多少忙,我谈不上报恩,遇事不能袖手可是真的!”

  钱九的伤处一阵疼上来,紧咬着牙盘苦熬着,两肩不断的泛起痉挛,一阵苦熬过后,开口说:“八爷,你可问完了?——快拖我出去打掉罢,我受不了!”

  “我放了你!”关八爷说:“我已经说过了——你若愿跟四判官卷在一道儿,也听凭你!若是想栽我,养好伤,也还有机会,也就是这样的了!”

  钱九喘息着,突然张开嘴,木木的呆住了,他一生从没遇过这种事情,从没见过这等爽快的人,从没听过这样宽怀的言语;这是不可思议的,——自己作的孽,这人清楚,自己要杀他的心意,这人知道,自己谋算着杀他,他却放了自己。他一时木木的呆在椅子上,他不知该怎样说怎样做才好?但他不得不抬眼,仔细看看这个名满江湖的人物,炉火的红光跳动在他的脸上,他那张有棱有角的脸饱含着凛然的正直的光,他的两眼不怒而威,有一股慑人心魂的力量,而穿透那种寒光,使人看到一种少见的宽恕的温柔:“啊!八爷……”他是在不知不觉中脱口叫出这三个字,费力的滑下坐椅,伏身抱住关八爷的腿子,把半边贴伏在他的靴筒上。“八爷,您……您……”这野悍的,粗鲁的,杀过人放过火的贼的两眼湿透了,喉咙咽哽着,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说少东,”关八爷说:“烦您立即找个医生来,先替他扶到福昌去养伤罢……我说钱九,你也不必这样,更不要怨人行刑拷打你,——当初你也这样整过他的,等你养好伤,你愿去哪儿去哪儿,缺路费,我着福昌的王少东送你。”

  “且慢八爷,”钱九朝前爬动半步,滴了一地血印儿,缓缓的抬起头,仰望着,关八爷在他眼里成了一座山,他那样伟岸,那样安祥,那张脸上的光把周围一切的阴惨景象全逼开了:“我……我还几句话要说……”

  关八爷复又弯下腰,重新把他掺扶到椅子上坐定,缓缓的说:“请说罢。”

  “八爷,人常说大恩不言谢,我钱九心受了,我在盐市上还埋有几支暗桩,得赶快拆掉,(意指另有暗算的人,得赶快解决掉。)那几个人由一撮毛领着,混在南后街的土地庙西丁孱头家里,全是带家伙的,我怕他们不明实情,会对八爷暗中下手,那几个全是跟我混的,还望八爷抬抬手,饶他们不死。”

  “行。”关八爷说:“我已着人踩着他们去了!”

  “还有。”钱九说:“八爷您这回朝南去,千万要当心,四……判官,他已设下好几道暗卡,地点我弄不甚清,您这样待我,我不能不尽心说一声……”

  “四判官要对付我,我已耳闻了,”关八爷想起什么来,换了话头问说:“我倒想起一宗事情问你,——你可知万家楼各房族里,谁是四判官的内线?你可曾见过那个骑一匹白叠叉黑骡子的人?”

  “这我可就弄不清楚了!”钱九说:“卷万家楼,全是四判官事先布置妥当了,才找咱们各股拧起来扑圩子的,四判官事后从没跟谁提过这事。”

  “好,”关八爷沉吟说:“那就罢……了……”

  人,有时偏走到这种僻路上,想探究的事情,探究不出一丝眉目,不想探究的事情,耳风却刮得呼呼响;昨夜遁了毛六,使爱姑的下落仍然查不分明,今夜释了钱九,仍没能打听出那个潜伏在万家楼,专干扒灰卧底,呵奉官兵,勾结土匪,盘掉老六合帮,枪杀保爷等十多条人命的家伙来,看光景,不抓得毛六,亲会四判官,是不易查出来的了!正沉吟着,就听有人报说:“八爷,玉兴的曹老大来了,他说八爷有事吩咐他办,如今他押着三个光赤赤的汉子,在门外等着见您呢!”

  “八爷请甭劳步,”又有人叫说:“老曹押着那三个家伙进来了!”

  一阵杂遝的脚步声响过来,连关八爷也怔了怔,原来老曹掂着匣枪,活像赶羊似的赶着适间在风月堂碰见的那些家伙进来了,那三个人不知怎么弄的,浑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衣裳鞋袜全都抱在怀里,活像从失火的澡堂里撞出来的一般。

  “来了来了,全都替您押得来了,八爷。”老曹就是那么爱喳喝,一路喳喝进来不算,还伸脚踢着几个的光屁股。

  “这就是你左右的那几个人?”关八爷朝钱九说。

  钱九斜着眼珠瞅一眼,有气无力的点点头。

  “真你娘的丢死人,”他哼着骂说:“我早知你们全是脓包,——被逮也得像个被逮的样儿嘛?!你们这是怎么搞的?”

  “我……我……我们只是……”王八期期艾艾的说。

  “只是……呃呃……”另一个也跟着半吞半吐。

  一撮毛总算会拉扯,介面说:“只是,呃……只是喝多了几杯酒!”

  “放他们祖宗八代的洋熊狗臭屁!”钱九圆睁两眼说:“喝多了酒,跟光屁股有它娘啥相干?快你娘的穿好衣裳跟关八爷叩头罢!”

  “八爷,”老曹看看满身是血的钱九,心里明白了几分,躬身朝关八爷说:“我一路踩着这几个家伙,他们在黑巷里醉语连天,口口声声要放倒您——江湖黑语塞不住我的耳眼。我踩着他们进了土娼馆,嘿,真个是盘丝洞捉妖,先扣了他们的匣枪,一个一个拖来了。如今人交在您手上,我算是交差啦!”

  关八爷朝钱九说:“这三个原是你的人,我还是把他们交给你罢。”

  当关八爷离开那座黑屋时,那三个毛贼有一对半全成了矮人。他们做梦也没想到门把儿八叉儿竟连一句话也没问,这就么把他们给释放了……而关八爷在盐市的最后一晚上,不仅仅是放了钱九和他的手下,他更说服了盐市上的官绅们,遣散了各堂子的姑娘和停止豪华的宴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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