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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这事我一定办到。”关八爷说:“我回程时,还得路经万家楼和柴家堡,说动他们跟这边呼应……咱们这就先去察看运盐铁路跟那些棚户去,回头时,烦所座陪我一道儿去看望戴老爷子,至于那个钱九,等夜晚再审,看来他是朱四判官安下的一颗棋,追踪到盐市上来杀我的,可是一准没错的了!”

  “我说八爷,这帮恶匪真该活剐!”稽核所长说:“还有什么好审好问的?……您还没见昨夜那个什么马五瞎子,问知您歇的是套间,两梭火全泼进套间来,您瞧窗洞看看!……幸好我们全在套间外面,只死了一个姜淮。您这回下湖东,一路上得千万留心;朱四判官一计不成会生二计,他不会善了的!”

  “愈是这样愈得审审他,”利河兴的栈主说:“不然怎能弄得清朱四判官背后耍什么把戏?……来人,替八爷备马……”

  关八爷就是这种豪情的汉子,为了说动各地抗北洋,解民困这宗大事,把其余的事都先放在一边去了。一行上了牲口,冒着雪察看了全坝形势,一面指出哪儿要设栅子,哪儿要铺鹿砦,哪儿要增堡楼,哪儿要积沙包,一直谈论到芦棚户附近的凹地边沿。

  坝东的芦棚户总有一千多户,圆形的低矮的芦棚压着雪,成一片苦难的海,在凹地当中散散落落的伸展有二里路宽长。卷在雪花中低飞不散的炊烟笼罩在这片海上,犹如那些灾民们达不上苍天的怨怒,那样凄惨的飘浮在低空,使经历过苦难的关八爷望在眼里,涌起一股止不住的酸辛……他知道那些人,在豫东的黄土平原上,在鲁南岩山赤赤的山区,在苏北东海岸的荒土,都有着他们聚居的村落,灰黄的茅屋顶,闪光的黄土墙,有他们肥沃或是贫瘠的祖产田亩,有他们牛羊牲畜,有他们撒种和丰收的盼望,他知道,知道那些逼压,那些迫害,那和他的生命从根绾连着,不可分开……

  自从踏上了江湖,使他连静下来一温辽远的时间全没有了;偶一回顾,就觉满心潮湿,像阴霉的黑角照不着一丝阳光。这样多的难民们卷在一起南迁,决不是单纯的天灾造成的,直奉战争,苏皖交恶,江浙战事……一场接一场的北洋军的火拚,像石滚儿碾场一般的辗碎了他们的村落,辗光了他们当中的壮汉和做种的余粮,使他们不得不离开火烧的废墟,远远的流涉。

  关八爷的白马缓缓的踏进棚户区,喉咙似乎被什么噎住,使他半晌没讲出一句话来。一家棚户使破麻袋缝缀成聊以挡风的门廉儿,因为行炊,把门廉儿扯起一角来放烟,红红的灶火映出一个老妇人散乱的白发,她佝着腰,正用竹削的吹火筒费力的吹着火。另一家门前矮凳儿上,坐着一个脸黄肌瘦的年轻少女,梳着两条脏得结成饼儿的辫子,正用一盆炭火烘烤许多泥娃娃和泥鸡,她十来岁,穿着破烂黑布袄的妹妹,把半干半湿的泥鸡尾部细心的插上羽毛。

  “若要保坝,先得保住棚户,”关八爷说:“防军的大营盘就扎在黄河南岸,(指淤黄河。)保坝的风声一传进他们耳眼,他们就会伙着朱四判官来夹攻了!”

  “棚户也有些枪支,”缉私营长说:“不过数量少,大半是土造枪,也都是迁来后集资买的,八爷说的不错,该跟他们的领队人商量,迁到盐河北去,挡着四判官,至于防军,我想该由我们来对付……您不知我那营里,大半全是领过票的,(意指暗中宣誓参加革命党者。)你叫他们去查缉,他们懒洋洋的没劲儿,若叫他们抗防军,一个能当十个打。”

  “若是他们不肯迁,也不甚要紧,”协泰栈的栈主说:“那边还有一道运盐堆挡着,盐路员工全都是些年青力壮的汉子,一百多条枪居高临下,紧扼住淤黄河渡口,防军那些胆小如鼠的家伙,未必就能扑过河来。”

  “去!去!”正当他们勒住牲口谈话时,那个白头发的老太太捎着吹火筒出来了,沉沉郁郁的冷着那张脸,冷漠中透出不知是厌恶还是疲倦的神情,叉着腰,嘟着嘴,像赶鸡似的挥动吹火筒,嚎哭般的哑着嗓子说:“去!打仗别处打去!浏河打了八昼夜,死人堆成山,鬼门关不收凶鬼,一到阴雨天,遍野鬼哭你们没听见?!(浏河,地名;苏浙之战的战场,此役苏浙两省军阀火拚,伤亡惨重。)我三个儿子全死了,骨头上黄锈了,你们还在我门口谈打火?你们想拖走我死鬼儿子的鬼魂?!……”

  “我说,老太太……”

  但对面棚屋里的少女打断了缉私营长的话。

  “有话甭跟她讲,说了也没用的,”她说:“她儿子死后,她就变成了疯子,见谁她都说疯话。要找,你们该找齐二叔去,——瞧,那可不是?!”

  “哪位是关八爷?”齐二叔是个四十来岁,灰黄脸膛,浓眉大眼的汉子,捏着短烟杆,趿着毛窝鞋,(以芦花编成的鞋子,北方人冬季多着之,可防雨雪。)蹩过来问说。

  关八爷连忙下马,上前揖说:“兄弟就是关八。”

  齐二叔呵呵的笑起来:“我知您一来,坝上就会拉枪抗防军保坝……这事在私下酝酿的久了!营长所长,各栈主谁不知道?昨夜官绅一聚会,缉私营的弟兄就来透露过,如今坝东坝西各棚户枪早就拉好了。咱们这些有家归不得的人,还有什么好挂虑的?在这儿,能咬孙传芳的后退一口,咬不死他,让他知道疼也是好的。”

  “保坝是坝上决定的,兄弟实在不敢居功,”关八爷说:“兄弟只是领腿子路过大渡口,承诸位邀得来共商大计罢了。等明早停了雪,兄弟就得上路到大湖泽去……不过,从盐市到万家楼,也许在眼前就有事,兄弟见过彭老汉之后,自当立即赶回来……”

  离了棚户区赶到运盐堆,蒸气腾腾的运盐火车旁散着好些员工,全都扛上了长枪,正在那儿守看着渡口。一瞧见关八爷的白马上了堆,大伙儿全扬手举枪吆喝起来。

  “八爷您瞧快不快?——咱们不知受了防军多少气,早就等着这一天了。”

  “它娘的×大甩儿,吃掉齐燮元手下的马玉仁,( 马为齐燮元一系,后为孙传芳缴械吞并。)

  那种得意劲儿还了得,咱们辛苦运盐的血汗钱,他也照抽几成去充他的军饷,这回攫着机会,咱们也该剃剃他的头了!”

  关八爷点点头,却无法笑出声来;不错,盐市一片保坝声是很自然的,经过这多年,恁谁有再好的耐性,也该被北洋防军磨伤了心。但眼前形势时摆着,假如南方的北伐军出师的时间配合不上,准会有一场惨烈的战事和极大的伤亡。一想到未来的光景,就不由不使人满心沉重……勒马在高高的运盐堆上,透过半旋带舞的疏落的雪花,可以看得到深蓝如带的淮水,两岸已结了薄冰,防军的南大营就在河南不足三里的地方,那一列列铅板掂盖的营舍全覆着白雪,除了营中广场的旗杆上,还升着一面垂头丧气的五色旗之外,关八爷看了很久,见不着一些动静。

  “假如孙传芳不调大军,单凭×大甩儿这师人,未必能拔掉盐市一根毛。”稽核所长说:“您想必还不知道,郑大甩儿如今不在营里,这一师有两个团全调下渐江去了……南边风声紧,他们顾不得盐市这块地方。”

  “所长说的不错,八爷,”有一条粗沈的嗓子在关八爷身后说:“留下的这团人,听说闹过两次炸营没炸得成,如今全不敢放出来,说打火,也只有闭着眼朝天放空枪的能耐……这条运盐堆,咱们百十条枪顶得住,怕就怕四判官从盐河北岸来夹攻,那伙土匪可比防军凶得多!”

  关八爷转过脸,不错,说话的那人正是铁扇子汤六刮,他穿一身灰扑扑的旧大袄,臃肿的灯笼扎脚裤儿,光脚登着一双毛窝鞋,腰眼勒着宽绦带,别着一把短短的小弯刀,刀柄儿使红布缠绕着。他破毡帽下那张脸,因为常受寒风吹袭,变得干燥龟裂,泛着青紫颜色,他浑身上下,都染着污黑的煤灰,说话时,他微微眯着眼,一只脚踏在一节车厢的踏板上,手肘撑着膝头,使手指搓弄着他的短髭。

  “汤老哥,”关八爷说:“兄弟正想去访戴老爷子,盐市要得您几位大力相助,兄弟可以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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