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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不要当着我提关八爷。”她说,声音有些僵凉幽怨,好像梦语似的。

  “我不能不提他,小姑奶奶。”爱姑说:“我晓得八爷他那种人,他不能把自己关在万家楼,放着天外的饥寒不管!……你不能这样怨着他,我知你心里……烦乱……只怪珍爷他提得不是时候……”

  万菡英的脸红了,她没想到跟她年岁相仿的爱姑,会这样大方,这样老成,当面跟她提到那宗没成的婚事。

  “不是我怨什么,小娘。”她讷讷的说:“关八爷回绝了这门亲事,各房族全知道了,无论如何,对我是极失面子的事,我这是关起门跟你说——我哪样配不上姓关的?除非他心上另有旁人?”

  “容我告诉你一宗事,小姑奶奶,”爱姑说:“我来万家楼两年,老想告诉你,可总没说出口。关八爷在北徐州入监时,我爹是看守他的人。当时他挨过刑,受过棒,浑身是伤,我爹着我偷偷的去延医,熬药,暗里调治他,末后,开监门释了他……就因为我爹释了关八爷,跟他一道儿走关东,我才落在该杀的卞三、毛六手上……”

  “上回你没见看他?没问你爹的消息?”万菡英说,把对方的话给打断了。

  爱姑摇摇头,继续说:“你想想,关八爷是那种人,自出江湖道,就没过过一天安稳日子,背着一身恩仇血泪,他怎能一歪肩就给卸掉?小姑奶奶,我说,你心里若真有个关八爷,你就该等着,等着四方安泰了;他自会找一处栖身处,不再飘游。”

  万菡英脸上的寂寞更深了,随手抓起起一张骨牌,放在手背上玩着:“如今我只是在问你,上回你没见着他?!”

  “没有。”爱姑说:“我这身重孝在身上,怎好去认他?我想他既领盐车,明春必经万家楼。”

  “你看,小娘,雪这么大,”万菡英若有所感的说:“那帮盐车迎风冒雪的,如今不知歇在哪儿了呢?”

  爱姑屈指数算着,抬脸说:“也许已过了盐河,也许会留在坝上……”

  万菡英望着风罩里的笼鸟,一对笼鸟跳跃着,使黄木包银丝的鸟笼微旋起来——一对望不见窗外风雪的笼鸟,又怎知远远的江湖上变幻莫测的风云?谁知道呢?眼看灰云白雪中的天色,逐渐又暗下来了………

  “替我们端些点心来罢,”她吩咐婢女说:“也该掌灯了……”没掌灯前,黯色的暮景扑进屋来,仿佛那就是她心底的忧愁所化,她呼吸着围绕在她周遭的这份愁情……愈想到遥远事,她的心也就跟着一寸一寸的沉下去,黯下去了……

  河西岸坝上的盐市,是在滔滔苦难里繁华起来的。

  在盐河与老淮河之间,土黄色的河堆蜿蜓着朝东伸展,形如一条戏水的苍龙,繁华的盐市就是顺堆兴起的。在古老的东方土地上,一城一地的兴起都有着不同的荒诞的传说存在着,代替了不可追溯的根源;西坝盐市的兴起,也正是这样的——坝东凹地上,有一座方圆数里的荷塘,塘水凝碧,终年不涸,传说有一只已历千年的老鼋(俗名癞头鼋,形状像鳖,但较长大,此物今很少见。)守护在塘里,坝上的居民们都称它叫鼋神;自从鼋神守护在这儿之后,坝上就常年被一团紫色的雾氛笼罩着,无论春夏秋冬,阴暗风雨,这团紫色的雾氛始终隐隐的笼在坝上。

  不必要去追溯那种神异传说的由来,坝上的兴隆却是眼见的事实:东从桥船口起,西到茂盛街止,盐市上重重叠叠的房舍展有七里路长;十八家盐栈,六家岸商的堆叠,一家小盐庄麇集在这儿,使它成为两淮盐集散的中心;各家档子店(清期的旅馆多称挡子店,迄民国初年,虽更名为客栈,但人们仍通称档子店。)里,住满了运商、岸商、稽核所的老爷,一掷千金的湖客,和各方来的买主,每家沿河岸的茶楼和妓馆里,整天整夜繁灯如锦,不辍弦歌。

  北洋官府在盐市上设的有盐务稽核所,官盐局分出的分司衙门,两淮缉私营本部,黑道人物经招抚改编的招安队;喝血的运商们不单要供养这些人,还得按月筹献一整师北洋军的全部粮饷。而这些人,正都是旱帮走腿子的贫民的对头星。

  关八爷比谁都清楚这些,当他由一名被击溃的私盐帮的拉子,投军干至缉私队长时,他就看透了北洋军阀们的真正嘴脸了。若换一个随波逐流的人,今天的关八决不至在长途上饮风喝雪,但他抛开了那些声色犬马,从繁华的灯影走进黑沉沉的监牢。

  大雪仍在不停的飘落着,到大渡口来接关八爷的人群,拥着八爷和他的响盐帮回坝上来了。为接关八爷,福昌栈的少东特意备了豪华的单座双马车,但八爷仍愿骑他的白马一块玉,为使六合帮的盐车免在旱道上跋涉,谦复栈的老板特意拉上来一条头号驳船,把十六辆响盐车跟雷一炮那帮人安置在船上;关八爷弄不清,这些栈商对待自己为什么要那样殷勤。

  行林断处,对岸的盐市呈现了,多次来过缉私营本部的关八爷像眼见故人一般的凝望着,那些房舍,那些码头,那些纸醉金迷的世界,他经历过但也毅然甩脱过,那些永不属于他这样的人……直至如今,他还背得出那些栈号,从西朝东、玉兴、老振兴、和泰、源亨、兴泰、长发、公茂、三盛、景兴、利河兴、同心、永隆源、福昌、谦复、协泰、公泰、德兴、新永和……他更记得那些广大的栈房中积盐成山的景象,多少血水?多少民脂?在这一角造成了畸型的繁华。传说里若真有鼋神,早该驮着这块罪恶之土沈进东海了!

  十八家栈商拥着关八爷过渡,经石砌的杨家码头登岸,他这才发现,皋候在码头上接他的不止是运商岸商和部份湖客,连稽核所长,盐务分司主管,缉私营长,全必恭必敬的冒雪迎接着他。

  关八爷尽管纳罕着,表面上却没动一丝声色。

  替关八爷洗尘的晚宴,设在福昌栈主王大少的大花厅里,花厅就宽敞到那种程度,毫不壅塞的摆下五十桌酒席,明间里几百位陪客的人还有安歇的地方。暗间里设下鸦片烟榻,以备吞云吐雾的贵客们消受一番。

  最里间的精致小套房,专为关八爷预备一榻,铺上锦织的狮子毡,当中加上一层斑斓的猛虎的皮毛;横榻一端放着一对银丝枕,加上鸭绒枕垫儿,榻前另放两张金漆的脚凳儿。

  “抱歉得慌,”关八爷说:“兄弟实在是……不善这个……”

  “不要紧的,八爷,”稽核所长赶忙说:“八爷您实在不吸,铺上歪歪,松活松活两腿也是好的。不过么,逢场作戏,烧个泡儿提提神也无伤大雅,润山他这是特意为您准备的上好云土。”

  “王少东的烟土存了很多缸,”协泰的东家说:“这种好烟土却不多,都是为贵客特备的;八爷,您不知从罂粟点种,到开花结实,到取浆熬膏,费了多少精神?……每棵罂粟根,施肥都灌的是猪肝猪肺汁儿,故所以,吸这种鸦片,是滋补人的。”一面说着,一面献殷勤地招手说:“来人,替八爷奉烟具来!”

  话音方落,端着黄金托盘的侍僮上来打恭,缓缓的掀开托盘的红绒;八爷看那托盘里,放着一列七套烟具;黄金的,纯银的,洁白汉玉凿成的,乌龙木嵌上琉璃嘴儿的,水晶配温凉玉的……各搭着烧泡儿用的银签银捏儿。关八爷并不打算吸烟,却顺手抓了一支洁白的汉玉烟枪来,在手里把玩着。

  先一个侍僮打恭退去,另一个端着纯银托盘的侍僮转上来打恭,缓缓的掀开托盘上的绿绒,盘里放着两把极小极玲珑的紫沙茶壶,一厅炮台烟,八式淮扬细点,一盏八角形镶宝石的烟灯;连托盘放在烟榻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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