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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八爷请甭介意,”老曹说:“那位石老哥一提起您在大渡口过境,咱们就有人飞骑报到坝上去了。东家早就关照咱们这伙在外边拉腿子的,要是遇上八爷,无论如何请到坝上去,委屈着呆几天,官盐局跟各家槽子上,不敢留六合帮半粒盐,但八爷和您领的这干人,咱们东家们非留不可。”

  “不是我不肯留。”关八爷望着廉外的大雪说:“转眼进腊月了,头场雪后不久,湖岸就要冰封,我总想赶得紧一点儿,能把这趟盐放到大湖南岸去,在年前让弟兄们回家团聚着,等数尽了‘九’,再拉拢了到产地走二趟盐,若在中途耽误久了,误了湖荡口发船的期限,那就得困在坝上过年了。”

  “八爷就是执意要走,也务请暂缓一步。”老振兴槽子上包金牙的老潘说:“各槽上的东家,一听八爷在大渡口过境,一准赶的来拜谒,瞧光景也就快到了,您要是先渡河走了,东家责怪下来,咱们实在挑不起这个千斤担子,——他们会骂咱们不会留客了!”

  “我说八爷,”石二矮子吱着牙,插上一杠儿凑热闹来了:“走买卖的不去坝上逛逛,推车赶路全提不起精神来,您不知如今盐市多么风光?!河岸的船篷连接几里地长,水上起城墙似的;半条街全设得有赌场,大赌小赌随意来;各堂子里的姑娘,拎着堂号灯笼出去应局,驮得满街跑,眼全给照花了,尤其是北帮有位卞三爷开的‘如意’堂子,没有一个姑娘不会弹唱的!”

  石二矮子眉飞色舞的谈说着,冷不防被关八一把揪住了衣领,摇晃说:“卞三开的‘如意’堂妓馆?!你是说——”

  “不错,”大狗熊在那边台子上打着酒呃:“有那么一个卞三,听说是打北徐州金谷里转得来的;您问他们常走坝上的全该知道……”

  “这个您尽管问小的,”税官眯着眼说:“如意堂如今倒还叫如意堂,不过龟公换成毛六了。”

  “哦!”关八爷不经意的哦了一声,主意却重新打定了。原以为寻找爱姑要费一番手脚的呢,谁知竟有这么巧,自己正待寻找的卞三毛六,却就在坝上!自己在北徐州做监的日子并不长,当时又带者棍创,除了老狱卒秦镇和小女儿爱姑常进监房为自己疗创外,对其余的狱卒都没留下多少印象;卞三和毛六既转到盐市来设娼馆!只怕爱姑……这事非得赶急去查探一番不可!那怕耽误运盐的日子,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大风雪里走腿子,苦兮兮不是人受的罪,八爷,”石二矮子看出关八爷沉吟着,还以为关八爷不肯弯道儿去盐市,就诉苦说:“一双走一路腿全是麻的。假若遇上朱四判官,不用打我就得躺在那儿去了!”

  “看大伙儿意思如何?”关八爷说。

  “还在八爷一句话,”雷一炮说:“大雪里推车实在太辛苦,就让他们逛逛盐市也好——再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压低嗓子,凑近关八爷耳边说:“趁这个机会,也好打探些朱四判官的动静……”

  正说着,就听外面起了一阵车马滚动的声音,有人报说:“八爷,各官设盐槽儿的东家,各缙绅,听说您在这儿,全都冒雪赶得来了!”

  在万家楼,在珍爷家的后园子里,两个寂寞的影子对坐在垂落的廉子里,那是万菡英和新寡的爱姑。飘飘的大雪把后园里的假山盆景全掩覆了,成一片银色的世界;在往年,万菡英喜欢落雪天,喜欢卷起廉子,坐看满园的雪景,大雪天的夜晚,要婢女把朴灯擦拭得亮亮的,约聚嫂嫂和邻近的侄女们到后围里来,玩骨牌,斗纸牌,剪鞋花,尽情的谈些家常话;风雪再寒,也寒不进小姑奶奶的暖阁,暖阁里的铁架上有着一次能装四十斤炭的大铜炉,升起火来,连皮袄全穿不住,到了深夜,每人的脚下全踏着绒铺的锡泥儿,腕上还挂有玲珑的小手炉;小姑奶奶是最爱热闹的女孩儿。

  以万菡英的身份,以万家的财势,她几乎是要什么就有什么;她爱吃零食,保爷就送她四对景德细瓷的磁鼓儿,飞龙双耳,宝塔顶盖,鼓身烧着全套的仕女四季行乐图,鲜明的彩色就像生长在白玉般的磁肤里,使人爱不忍释;她讲究宵夜,珍爷送她全套磁具不说,单是一套汤匙就够人咋舌的了,匙身是雕花纯银的,柄上还嵌着七粒小宝石,说多堂皇就有多堂皇。她那匹胭脂马是老二房牯爷送的,身价据说比保爷的白马一块玉还昂,胭脂马的鬃毛留得很长,每天有管马人替它梳理,编结出一大把细细长长的辫子,尤其在雪地上驰马,人和马一色鲜红,跳起来就像玉盘上疾滚着一只红球……

  但今年,小姑奶奶变了,再没有爱热闹的兴致了;她心里总有些不太如式,总有些说不出名字来的朦胧的远忧。她只着人把爱姑接了来,陪她度过落雪天百无聊奈的时辰。她一开始就喜欢老侄儿万梁从风尘里领回来的这个女人,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不像万家楼各房族里只知道爱玩爱乐的女孩子,她的眼瞳里,亮着许多深沉难解的东西,许多天外的忧愁;尽管她谈着,笑着,也掩不住那些烙在她生命里的创痕。

  她接着爱姑来,她觉得万梁死后,她的身世更惨,她的寂寞和哀愁更深,她更要人安慰;另一方面,她想听爱姑谈她的遭遇,她要知道万家楼外的远方世界。

  爱姑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她穿着一身孝服,像一朵开在白玉瓶里的花,雪光透廉来,落在她微俯着的白脸上,她原就缺乏血色的脸,白得更有些凄惨。

  暖阁里,跟往年一样燃着炉火,金漆立几上,高大的碎瓷瓶中插着一束新采来的初吐苞的梅枝,碎雪沾着枝茎,进屋来就融化了,看上去湿漉漉的。一只长毛的雪狸蹲在几角,呆望一阵儿纷舞的雪花,又转睛望着八宝垂灯上拖悬下来的彩穗儿,不时朝上空探着爪子。厅堂的木柱边放着一列朱红的笼架儿,风罩里的笼鸟吱吱喳喳的碎语着,也不知彼此在说些什么?!

  两人装了满心的话,但都沉默着,想从乱里整出一丝头绪来。终还是爱姑先说了。

  “姑奶奶今年变了,”爱姑说:“保爷死后,再没人陪你驰马了……那夜你可算受了惊啦。”

  受了惊么?倒也不是受惊什么的。朱四判官卷进万家楼那一夜,自己只是在做一场噩梦;梦醒后,万家楼变了样儿了,自己也变了。

  “我只是有些说不出的愁闷。”万菡英说:“万家楼从没死过那样多的人,也从没遭过那么大的匪劫;你是走南到北跑过码头的,外乡当真会遍地是匪吗?”

  爱姑点点头:“年年起荒,月月惊兵,北洋的帅爷们拿老民当猪狗,除开万家楼这块福地,哪儿还有人过的日子?!……在北徐州老黄河滩,哪天没有插草为标出卖亲人的?盐河坝上,那些难民的圆顶芦棚,牵牵连连好几里,活像安了大营。”

  万菡英翻弄着牙牌,玩着过五关斩六将,闯来闯去,总闯不通那些关口。也不知怎么的,自己极不愿提起的一个“关”字,却先在心里腾跳着。关八这个人也真是怪癖!万家楼无波无浪的日子他不取,偏生要选他那走不尽的江湖路。很多唱本,很多传说里都有着前朝岁月里的江湖人物的故事,哪篇哪节里不流着沧桑的血泪?!

  “匪盗是人逼出来的,姑奶奶。”爱姑说:“那些守得住、熬得住的良民该受苦,还有什么话说……天底下,能有多少关八爷去救他们?!”

  对方废然叹了口气,把牙牌的方阵推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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