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页 下页
三十九


  我妈妈就这样,呆呆的,坐上了半个月。亲家妈妈一直没上门来,我的父亲,眼睁睁的,望着满园子的红椒熟得发烂了,心里倒也不急了。每天蹲到门口,一面吸着烟,一面静静等着亲家妈妈来家,出个面,到镇上雇几个短工,三两天工夫,把收成给抢了下来。吃过了晚饭,他也就坐在饭桌旁,喝着茶,低声下气,陪我妈妈说家常。我妈妈眼睛里,没有他。

  记得那一天,大清早下起了一阵冷雨,我妈妈熬到天亮,下了床。脸也没洗,一个人就睁着眼坐在堂屋里,呆呆的,望着屋外那一雨一。就这样,她一直坐到了晚上,十一点钟。我父亲,他蹲在门槛上,时不时勾过了一只血丝眼睛,看看我妈妈,想说甚么,我们家那条老狗小乌又望着山坳,凄凄凉凉的吠了起来。我那小妹子她——不知那里蹦了出来,跑到水檐下,笑嘻嘻,唤道:“爷爷,又回来了。”

  我妈妈一听变了脸色,一声不吭,站起身,朝屋外就走。

  “黑天半夜,那里去?”

  我父亲他一张脸,煞白了。

  “十一点了,外面下着雨,娘,你心里想要上那儿去啊?明天一早,我陪你一道出门,好不好?”

  我拉住了妈妈的一条胳臂,流下了泪。父亲一翻眼,给我递了个眼色,拦腰一抱,我妈妈勾起一个手肘子,只一抬,响梆梆的,抬到了他心窝上。她慢慢回过了头来,寒起一张脸,眼上,眼下,好半天,只管瞅着我父亲。我心头好一阵恍惚,脚一软整个人跪倒在我妈妈脚跟前。我妈妈,她忽然叹了口气,咬一咬牙,把我拉了起来,回头长长的看了我父亲一眼,自己走回房里。

  父亲抱起了小妹子,轻轻的打了个嘴巴,吩咐我说:

  “今天晚上,你——就跟着你娘,我带你小妹子睡在爷爷房里。”

  我挑起门帘,看见妈妈一个人坐在床沿,怔怔的,不知想着甚么心事。墙上挂着一面穿衣镜,泛了黄了。我妈妈,站起了身来,照着镜子端详了好一会儿,又在手心上滴了两滴花露油,一缕,一缕的,好半天,搽着那一头斑白。我把脚步放轻了,走到窗口,背着她,推开了窗门。半夜的冷雨,悄没声的打进了房里。我妈妈身子一抖,整个人索索落落的打了个冷颤。我把窗门带上了。

  “娘,睡了吧,把精神养足了,明天出门看阿姐去。”

  我吹熄了灯,悄悄的爬上了床,钻进被子里。天还没亮,我一个翻身,直挺挺的就在床上坐了起来,摸摸心窝,出了好一身冷汗。我妈妈早已起了床,照镜子,正在梳妆呢。手里一把梳子,狠狠的只管刮着头。那一头斑白,搓上了花露油,时间变得有些油光水亮起来了。

  “娘,天还没亮呢。”

  我掀开了被窝,蹲在床上,一颗心突突乱跳。

  我妈妈她慢慢的篦完了头发,挽个小圆髻,对着镜子,照一眼,挑起门帘就走出了堂屋里。我蹦下了床,牙齿一咬,牢牢的搂住了她的腰身。

  “娘,早呢。”

  我父亲他一身雨水,扛着一把钢又,睁着眼从鸡寮裹跑了回来,拦腰一抱,拶住了母亲。

  “拿五加皮来!”

  我摸进了厨房,点了盏灯,找到了祖父喝蹿的半瓶五加皮,自己,喝一口。父亲又吆喝我,拿过了一条大麻绳,父子两个,一声不响,把我妈妈两条瘦伶伶的胳臂,反绑起来。父亲叹了口气,流下了泪,把我妈妈按在一条长板凳上,叫我拿来一根汤匙,撬开嘴巴。那半瓶五加皮,骨嘟,骨嘟,灌进了我妈妈喉咙里。我妈妈闭着眼睛,迸出了泪水,好半天,哇了一声,把一肚子隔夜的饭菜,一口,呕到了我父亲脸上。

  “再灌!”

  父亲说。

  我妈妈睁开了眼睛,抬起脸来,瞅住我。

  “好了好了,再灌一口!”

  父亲说。

  折腾了一个钟头,我妈妈瘫了下来。

  “行了,行了,醉了,醉了。”

  父亲他一只手撑住了饭桌,呆了半天,缓缓的,摸着板凳,坐下来,只管喘着气。“厨房裹,还有一瓶你爷爷喝的五加皮,你给我拿来!”好一会,他才摸了摸腮帮上两条长长的血痕,吩咐我说。我看着父亲,一口,一口,喝完一瓶五加皮,带着一脸酒气,刷的掀开了我妈妈的门帘,走进房里。我悄悄的拔下了门插子,一个人蹲到了门槛上,四下裹,没了声息。不知怎的,我只觉得自己那一颗心,空空洞洞。我们家老狗,小乌,不知甚么时候,在滴水檐下扒出了一个土坑,卷成了一团,打起盹来。那一夜的雨早就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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