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页 下页
三十八


  我的心头,又是一阵恍惚,呆了半天才悄悄站起了身来,揭开了门帘。

  天又落着雨,父亲一个人蹲在门槛上,一面吸着烟,一面望着雨。晌午下过了两阵大雨,晚上这一场,拖拖沓沓,就像淘虚了一般。我在门槛另一头,坐下来。父亲他看了我一眼说:

  “你娘在床上歇了?”

  我点了点头。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了在镇上念小学,有一回,跟同班一个小泼皮,打起了架。我一急,抬进他怀裹,顺脚就在他裤裆上,狠狠的,膛了一脚。那小泼皮一张脸煞白了,捣着裤裆,满操场,团团乱滚了起来。“刨了你!刨了你!”我书包也不敢收拾,逃回了家。跑过观音庙,远远看见了父亲蹲在臭水沟旁,吸着烟,跟人说话。我一扭头,跑得像鬼一样,拐个弯,穿过大殿从观音庙后门,逃出了镇去。一路跑,一路流泪。那个时候,我父亲他在镇公所的书办职位,早就给撤了。他回到坳子里,两个月,有些闲不住了,向罗四妈妈借了一笔好看钱,办份酒礼,托人送给孙四房,遮了羞,以为从此天下太平无事了,又回到吉陵镇,做起了经纪人。每天一过中午,上了镇来,在市场茶店那些地方,打了几个转,专门给人撮合房地买卖,赚吃茶钱。我不肯去上学了,祖父他老人家,气得打了我两个嘴巴子,抱起书包饭盒,押着我,上路。那一天,我在学校踹了小泼皮的裤裆,闯了祸回来,连哭带笑,向祖父数说了一遍。他老人家叹了口气,哈哈,一笑,用力搓了搓我的额头,叫我留在坳子里跟他种椒。他摇着头,说:“不要像你老子,读了那些书!”

  父亲望着雨呆呆的出了半天神,忽然回过头来,看着我,慈和的说:

  “今年採了椒,你就回镇上读书吧。”

  “我不要上学了!”我摇摇头。“爷爷说的,读了书,不一定有出息。”

  父亲慢吞吞吸了一口烟,怔了半晌,才说:“克三,读过书的人,并不全像你父亲,不中用啊。”

  我们父子俩坐在屋前一条门槛上,静静地,望着黑天的雨。

  我那小妹子,才七岁,一个人在屋后厨房里张张罗罗,把饭菜端上了桌。一锅子炖鸡,给妈妈补血的。小妹子,想是馋了,端出那一锅鸡汤来,一面走,一面偷偷吞着口水。父亲看见了一个箭步蹿上前去,夺过来,放到桌上,顺手,就是火辣辣的一个嘴巴:

  “害馋痨,还害不害?”

  可怜我那小妹子,愣住了,捂着腮帮,瞅着父亲,一步一步退回了厨房里。我妈妈掀开了门帘了,冷冷的望了我父亲一眼,把小妹子,牵回来,一锅子鸡汤推到了她鼻子下,自己拿过一双筷子,挟了块肉,喂进她嘴巴里。父亲端起饭碗,好半天望着这母女两个,想说甚么。我妈妈一张脸寒了下来,放下筷子,一声不吭只是瞅住他。

  这一顿饭就吃了一个多钟头,那时,我们家裹不过四口人。我妈妈就着青菜,吃了小半碗,搁下筷子,看着小妹子把一碗炖鸡慢慢的吃完了。小妹子,她收拾饭桌,我妈妈就坐在那里,没动身。父亲吩咐我泡来了浓浓的一壶茶,一口一口,慢吞吞喝着,有一句没一句,尽找些话,陪着我妈妈说一说家常。我妈妈并不睬他,怔怔的望着屋外的雨。

  “回房歇去吧,快十点了。”

  父亲喝完了一壶茶.

  我妈妈不声不响,一甩手,撂开了父亲伸过来的手,又出起了神。好半天,她才叹出了一口气,扶住饭桌,站起了身。那一声叹息,就像黑天半夜做了个恶梦,柔柔苦苦,发出来的一声嘤咛。

  那天半夜,雨停了,四下里忽然没了声息。我们家那条老狗,小乌,吠起来。那呼声凄凄凉凉的,越拖越长,没多久,整个黑黑的山坳,吠声四起。父亲爬下了床,点起一盏风灯拔开了门闩,鸡寮裹那一百多只母鸡,呱喇喇,一片声,鼓噪了起来。我父亲那一张脸,煞白了。一声不响跑进了厨房里,拎出铜锣,穿后门,走到三岔路口上,慌当,慌当,敲起来。我妈妈掀开了门帘,摇摇晃晃的一路走出了

  堂屋里,膝头一软,整个人栽倒在门槛前。

  我那小妹子没声没息的,从黑影地裹,跑出来,望着中天上那一弯白皎皎的月芽儿,放声大哭:

  “爷爷回来了,爷爷回来了。”

  三岔路口,那一片锣声,停歇了。我父亲,他跑在前头,急匆匆的带来了佟六叔老夫妻俩,还有他们两个大儿子。佟六娘一看我妈妈跪在地上,赶忙走上前去,连哄带吓,搀回了房裹。那佟家两兄弟,笑嘻嘻的挑起了一盏玻璃风灯,手上,一把钢叉。父子三个,走进了鸡寮。我父亲守在门口,说甚么,也不许我们兄妹俩跨出门槛一步。不到两个钟头,佟家父子一身大汗走出了鸡寮,手里一条大花蛇,八九尺长,撂到了屋前晒场上。月光下,满身的龟壳花斑,血潸潸的。我父亲搂住了小妹子,牵着我,一步一步走上了前去。

  “打死了吧?”

  那佟家老二笑嘻嘻睨了我父亲一眼,抬起脚来,就往那茶杯口大的蛇头上,狠狠地蹬了一脚。

  “还作怪?刨了你,萧先生,你请放心啊,回去睡个安稳觉吧。”

  “你们兄弟两个,赶现在就把他拖到山沟裹,撂了!”

  佟六叔妹着一脸大汗,吩咐他儿子。

  “省得留在这裹,吓着孩儿们。”

  佟六娘说。

  这一闹,天快亮了。我妈妈再也睡不着了,天蒙蒙亮就走出了房来,一个人,坐在堂屋里安安静静的望着屋上大梁。我父亲,合了合眼惊醒了过来,一身冷汗,跟下了床,陪着我妈妈坐到了天亮。坳子裹鸡声大啼了,我们父子俩,扛起一把钢叉走进了鸡寮。

  满地上,死了十来只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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