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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卷三 天荒·蛇 仇

  天冷没事,靳老五,咱们烧盆炭火吧,开一瓶高梁,我跟你说个蛇的故事。

  我——阿姐的婆婆说,我祖父死的时候,心不安。从镇上抬回来,家里人都守着等他,一过去,便发送上山。像我们这种坳子里种椒的人家,这红白两事,很少铺张。我阿姐十七岁那年,嫁到石龙渠。出门那天,我们家晒场上,摆下了十桌酒席,左邻右舍,打着赤脚拖儿带女的,过来吃一顿。二十个雇来的挑夫,吃了酒,把陪嫁的那套红木家私,描金衣箱,雕花大床,哼哼嘿嘿的挑了,一路吹吹打打,把我阿姐送过了河去。哈,怎么说到这个了。那天半夜,我们父子三个,我,我父亲,我阿哥,把祖父抬到镇上教会医院,父亲就知道,这回,不好了。父子三个就坐在医院走廊上,熬到了天亮。大清早,父亲把我阿哥打发回了家,他自己一个人走到万福巷,叫开罗四妈妈的后门,向她借了钱。回头在巷口,接了我,父子两个又走到大街上,雇了四个挑夫,把一口六块板的高头大棺,从刘老实店里,挑回了家去。

  过了三天,祖父抬回家了,舌头也直了,躺在床上只会歪着嘴巴,瞪着眼。我阿姐,抱着她十个月大的小女儿,跟她婆婆得了信赶了来,才进门,便放声大哭。一个二十岁的小妇人,出嫁才三年,穿了一身素,人还没走到祖父床前,一膝头,跪了下来,望着她婆婆说:

  “你看,他老人家,连我也认不得了。”

  “你爷爷,他说甚么?”

  我那亲家妈妈,阿姐的婆婆,问我。

  “蛇!爷爷说,蛇。”我小妹子,才七岁,笑嘻嘻指着堂屋大梁上,抢着说。“蛇哟。”

  亲家妈妈顺着祖父的眼睛,望到了屋梁上。“失心疯!”她走出了房来,摇着头。“你爷爷心里有事,丢不开,挂念着挂念着,就得了失心疯——这屋裹,几时进过蛇!”

  我妈妈,她端着一杯热茶,才走出厨房,听见亲家妈妈这个话,豁郎一声,茶杯掼到了地上。亲家妈妈连忙走了过去,挽住了她,扶到椅子上。“亲家,你——你——你歇着,歇着,忙——忙的,倒茶作甚么呢?”我那亲家妈妈,她老人家一发起急来,平时顶灵活的一个舌头便打结了。“你——你——你自己,也怀——怀了八个月的身子,少走动!”

  阿姐来家,第三天夜裹我们家的老狗小乌,吠了一个晚上。天一亮,祖父喉咙里骨碌碌骨碌碌响了一阵,人便过去了。

  老人家的丧事,大大小小里里外外,都是亲家妈妈作的主。我祖父才断了气,我父亲好好一个人,全没了主意,苦着一张脸,披一身麻,拿条哭丧棒带头趴在地上,放声大哭。亲家妈妈看了,摇摇头,自己动手给老人家净了身子,换上一套好衣帽,搬出堂屋,把门板给拆了,停在上面,脚跟前点起了两支白蜡烛,供上一碗白饭,一双筷子。她说,老亲家过世前心里不安宁,早晚要回来的。我阿哥听了,跑到镇上,在观音庙前一家小吃摊上,找到了郁老道士,醉醺醺的揪回了家来,给祖父绕绕棺,转个咒。家里那口猪公也杀了,左邻右舍,又打着赤脚拖儿带女的,过来吃了一顿,送到山上。

  七七,四十九天,可怜老人家尸骨未寒,我父亲,我阿哥,父子两个,就翻了脸。阿哥他,在晒场上站住了,扠着腰,冷冷的看着我父亲跑进厨房,捞起菜刀,追出来,抖索索的骂道:“逆子——逆子啊。”他一跳,跳到了阿哥跟前,两三步的地方,煞住了脚,那把菜刀白晃晃的拿在手上,没了主意了。我妈妈挺着个大肚子,九个多月了,跟出了门槛来,望望日头,脚一软,摔倒在地上。父亲一看,撂下了菜刀跑了过去,认了命,说:

  “你很好!走吧。”

  那天晚上,我妈妈睡到了半夜两点,撕肝裂肺的,叫出了声。父亲摸进厨房里,找到了祖父留下的那面铜锣,跑到三岔路口上,慌当,慌当,敲了起来。半里外佟六叔老夫妻俩,五十多岁,老邻居了,带着两个又粗又壮的大儿子,赶到了我们家。我妈妈,她已经生下了一个死胎。

  叹了两天的气,我父亲拿起了锄头簸箕,下田去了。不到日中,便转回家来。那几天的日头,红通通像一把火烧了开来,满园子的红椒都熟透了。父亲叫我到姐姐家去,请亲家妈妈,过来商量。阿姐家,三阿嫂在坐月子,她婆婆三五天内走不开,叫我回话给父亲,要他自己作主到镇上去雇几个临时工,赶紧把红椒採了。过两天一场大雨下来,这一年的收成,就算完了。大大小小,一家五六口的日子,靠甚么来过 ?回家时,亲家妈妈讪讪的把我送到了渡口,一根指头,戳到我眉心上,悄悄说:

  “克三!听说你爹把你阿哥赶出了门。镇上谁不说,他们父子两个,为了万福巷里一个甚么罗四妈妈,在争风吃醋!你姐夫,他昨天回来说,你们萧家出了这件怪事,一镇的人,笑翻了。你阿姐,气得饭也不吃了,人也不理了——”

  看着我上了渡船,亲家妈妈,还只管摇着头。

  “这个瘫子,终久要出脓的!”

  父亲得了这个回话,一声不吭,带了我,上了吉陵镇。

  我们父子两个,一个前,一个后,磨磨蹭蹭的走到了万福巷口。父亲他一看,脸色变了。巷子里,那个大泼皮孙四房,一张脸,喝得红红的,带着两个混混,跟定了一个好看的小妇人。我父亲,他一扭头,拖着我就走进了巷口对面,一家茶店裹。开茶店那个姓祝的,一年多前,因为杀人进了牢。他女人,后来不知跟谁有了奸情,传开后她倒大大方方的,挺着肚子,在店裹招呼。反正她男人进的是死牢,这辈子,多半是出不来的。这祝家女人,店堂裹,坐着,看见我父亲走了进来,一张脸先笑开了。

  “萧先生,这一向都不见了?四房他,刚还问起呢。他说,萧先生把他的干儿子,也就是你们家那个老大,赶出了家门,这就好比当着人面打他一个嘴巴,他是个要脸的哟!”

  茶店里有个客人,坐在屋角,瞪着墙,不知发甚么呆。听见这祝家女人的话,吃吃吃的,就笑了起来。我父亲一张脸,铁青了,要了一壶茶,又给我叫了一碗馄饨,自己低下头去,看半个月前的报纸。

  等我吃完了馄饨,父亲望望巷口,带着我,穿过了后街一条窄窄的弄堂,悄悄的叫开一家后门。

  屋里坐着一个大妈,白白嫩嫩,福福泰泰的,穿得好一身红。那大妈怀里,挨着一个好看的小姑娘,十三岁模样儿,见了人来,眨一眼笑两笑。大妈身边,茶几上摆着一碗染发水,香喷喷的。她搂住小姑娘,把她两条辫子梳开了,挽在手里,一梳子,一梳子,只管蘸着染发水涮个不停。好半天,在小姑娘耳朵旁,梳出了两圈乌油油的妇人髻。大妈放下梳子,把小大姐挺清秀的一张小脸,捧起来,瞧了一回,点点头,叹了一口气,这才慢慢的回过了头,看看我父亲。

  “萧先生,一向不见。”

  父亲一时看得呆了,听见这句话,脸一红,讪讪的就在大妈对面一张靠椅上,坐了下来,望着那个小大姐。

  大妈看在眼里,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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