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现代文学 > 李永平·吉陵春秋 | 上页 下页


  刘老实跨下了木头,撂了烟,收起刨子,把板上那一片香喷喷的桧木刨花屑扫了两扫。支起脚来,呆呆地,坐在一副新鲜棺材板上,抱着膝头,点起了烟。两个坳子佬,门外,笑嘻嘻探进了脸来,张望着。好半天,刘老实忽然眼睛一睁跳下了地,走出店门口叫住了那两个坳子佬,请进门 里,把新上漆两口红艳艳高头大棺,哼哼嘿嘿,抬出了水檐下。一转眼操出了明晃晃一把菜刀,叼着烟,悄没声息,闪进了隔壁门里。灯笼底下晃荡的闲人们中了蛊一般,看得呆了。一条巷子,静沉沉的。不知谁“唉——咦”了一声,柔柔,惨惨,梦魇里沉沉的一长声叹息似的,满巷人潮,黑压压,登时起了一阵波涛,喧喧腾腾地涌了过来堵住了满庭芳前门。两个坳子佬的脸膛晒得黧黑黧黑的,煞白了,扒着门,伸长了脖子。血光一闪,幽幽地,水红灯笼下一条身影蹦出了春红家门口。只见刘老实叼着烟操出了菜刀,一双血丝眼睛,愣睁着。青罗院,那个中年瘦娼妇扣着衣钮送出了客来,手裹一盆污水,才要泼到巷心上,猛一回头。两张脸孔,檐口下,打了个照面。

  “杀人哟——”

  刘老实呆了一呆,拎起血刀,头也不回穿过了那一层层一叠叠的闲人,往巷口走了出去。他那个七十岁老娘,这会儿,还站在巷口三叉路上指指点点诅咒路人,看见儿子一身带血从巷 里蹿出,啊的一声痛哭出来。老人家那膝头一软当街就跪下了,抱住他的腿肚子,口口声声,只说:“莫杀人!莫杀人!”刘老实听了,叹口气,睁了睁眼抬起脚后跟轻轻一挑,把他老娘给蹬翻在路上。刘老娘老眼昏花抬起了头,看见了儿子身后一张张闲人的脸张开了嘴巴。

  “莫让他杀人!莫让他杀人!”

  刘老实早已跑上了闹哄哄的南菜市大街,十来刀,砍破了门,灶头下揪出了孙四嫂,一刀,搠进了心窝。拔出了血刀,拎在手里,刘老实一声不吭穿过了大街,拐进宫保巷口。那一条后街小巷,穷门,小户,四五十家傍晚时分黯沉沉的,只见三两家人还蹲在门口扒吃晚饭。刘老实提着菜刀穿过了巷子,早已红了眼,踉踉跄跄,转上北菜市大街。满街看热闹的人,乱烘烘,一路追上来,看见那凶神一头栽倒在镇公所门口,愣了愣,一哄四散了。

  刘老实,发了疯。

  刘老娘把棺材店锁上了,两张红招纸,也揭了。她老人家找来了一截六七尺的大红洋布,把衣服细软打成一个小包袱,背在身上,一天清早走出了万福巷口,顺着南菜市街,出了镇。孙四房押送到省里坐了一年牢,买通出来,两条腿早给打坏了。四个花衫小泼皮,不见了人影。南菜市街上,孙家那片祖传四代的绸布庄变成了凶店,开了两天,没有客人上门。孙四房一把锁,歇了业,在镇口河坝下买了一幢老屋子安一安身。每天晌午,慢吞吞蹭蹬到绸布庄隔壁祝家茶店,靠门一张枱子后挨坐下来,不声不响,望着对面县仓门口大日头下那株孤伶伶瘦楞楞的栋子树。有一天半杯茶没暍完,一抬头,猛然瞅见,树下坐着一个人,打着赤膊,怀裹一件破衣翻过来又翻过去,寻拨着甚么。孙四房呆了呆,正要起身,忽然天顶打起了大雷,一阵日头雨,滴滴答答 洒了下来。那人一睁眼,胳肢窝下捏出了一只跳蚤,拿在手里入神地端详了半天,一脚,踩死地上。孙四房慢慢喝完了最后一口茶,撑起了身,向祝家妇人借了一顶斗笠往头上一罩,走出茶店。他低下了头来,缩起肩窝,迎着那一团水蒙蒙的日头一步一蹭蹬的,朝镇口,河坝下老屋,走下了长长的一条南菜市街。

  孙四房出了牢回到吉陵镇,那一天下午,祝家妇人看见他瘸进了店门来,笑嘻嘻的端上一杯热茶。“四哥回来了,这一向,您发福啊。”孙四房落了座,只听得豁浪浪一声,一杯茶溅溅泼泼地推到了他鼻下。“万福巷 里,又闹了鬼哟——”祝家妇人勾起了眼睛,冷冷地,瞅着他眉心上,迎神那晚,刘老娘手里一把香,戳下的红莹莹三颗香火印儿,半天说:“听巷里的那个罗四妈妈说,天蒙蒙亮,长笙穿了一身白底碎绿花的衫裤,挽个菜篮子,一个人走出了棺材店,巷 里,巷口,来来回回的走动,几个过夜的男人,天亮出来,也看见过她呢。”孙四房呆了呆,啜口茶,慢慢回头看了祝家妇人一眼,又转过脸去凝望着满街好一片天光,白花花,人来人往。祝家妇人又摇摇头,一张圆白脸膛笑开了。

  “等人哟。”

  “嗯?”

  “长笙!”

  “她?”

  “每天大早,等人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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