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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营区不准喂鸡。”

  “他准不准喂鸡我不知道,反正谁也不能反对我自力更生,自己养活自己。”

  “公鸡格格地叫,还像个军营吗?”

  “到它能叫的时候我就宰了吃,怕什么!我不光要喂鸡,还想喂猪呢!”

  “你拿什么来喂呀?”

  “喏,白菜,我有这么多白菜。”

  “光白菜也不行啊!还得要粮食呢!”

  “粮食?……粮食我没有。可我……我不能自己少吃一点儿?”

  湘湘被引得发笑了,评论说:“你太天真了,简直是小孩儿办酒席。”

  陈小炮也觉得自己的话有点可笑,跟着湘湘无邪地笑起来。忽然看到一棵长得特别肥大的白菜,惊喜地蹲下去,扶起最长的一片叶子赞叹道:“哎呀!你看,你这一辈子见过这么大的白菜吗?”湘湘没有说话。小炮也不在乎,想起来要用尺量量,便调头对楼上喊:“哥哥!哥哥!哥哥!你打开窗户,听见没有?打开窗户。”

  陈小盔推窗露出头来。他的头发大约已有一个多月未曾修剪,长得盖住耳朵了,茂盛程度不亚于陈小炮的白菜。他的眼镜已滑到了鼻梁中部,框子的上边与眼睫毛发生了冲突。他动手将眼镜往上推了推,不耐烦地对妹妹喊道:“叫什么?有话快说,颜料快干了。”他舞动了一下手上的油画笔。

  “你有尺吗?给我一根尺。”小炮喊。

  “你不会自己上来拿?”

  “省得跑路,你扔给我吧!”她说着跑到窗口底下去。陈小盔缩进去不久,拿了一支五十公分的有机玻璃尺扔下来,又把窗户关上。

  陈小炮伸手接住透明尺,惊叫一声:“哎呀!沾了我一手的油画颜料。什么透明尺啊!一点儿也不透明。”说着,顺手扯了一把野草,将透明尺揩了个半透明,再擦擦手,便回到菜地去量白菜。白菜叶子是很脆的,需要特别细心才行,她一边拉直菜叶,一边不停地念念叨叨:“慢点儿,慢点儿。你可别淘气呀,别那么娇不滴滴儿的。伸直,伸直,对了。你知道么?你是我的救命草,我要靠着你们活命的。我爸爸是糯米团长,靠他靠不住,别看他今天没有倒,明天会倒的。他倒了我怎么办?我难道去要饭不成?人家也是自己劳动得来的,我去伸手白要好意思?我也有手,我不会劳动?……好家伙!这么长啊!我要是能把稻子也种得这么好,那就不愁没饭吃啦!你别骄傲,有什么了不起!只有你长得好?将来我种的稻子比你还棒。瞧着吧!我很快就要当农民去,就要种稻子了,不定今年,不定明年。我要把你们结的种籽带下乡去,分给社员们,一人种一点。等我又会种粮食又会种菜了,我爸爸倒了就不怕啦!没有人给他饭吃,我给!他养活过我,我也来养活他。”

  当她说到“他倒了我怎么办”的时候,彭湘湘脸上罩上了阴云,无声地叹了一口气,眼神变得痴呆起来。听了一会儿,她挪动脚步走向门岗去。黑色的布鞋上带着一根小草,由于脚步很轻,久久没有抖落。

  陈小炮的话还在背后传来:“……好好儿长吧!那个糯米团长在指望着你们呢!连我哥哥也要指望着你们呢!他画的那些萝卜白菜是只能看不能吃的,肚子饿了还得靠你们。湘湘,你将来要是没法儿活了,我支援你。听见吗?湘湘!湘湘!”

  到这时她才扭头来望,不见了湘湘。她站起来,向四周扫望了一遍,还是不见。最后她望岗门外面,才看见湘湘正在柏油小路上无力地拖动着步子。她扔掉手上的尺,抽身追了出去。

  “你怎么啦?不说一声就走了。”追上以后,她问。

  “唉!”湘湘头也不抬地叹了一声说,“你真快活。”

  “不快活又怎么办呢?把自己愁死?”

  湘湘没有回答,问起了别的话:“你爸爸一点信儿都没有?”

  “跟你说了,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还不知我爸爸现在怎么样了,去了半年啦!连信都不让他写一封回来,那些人真狠!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我爸爸也是,”小炮抱怨说,“在北京住什么地方也不告诉我一下,想给他写信都没法寄。他要是死在北京了,还不知到哪儿去找呢!”

  “你别说这些了,好不好?”

  湘湘听不得“死在北京”这一类不吉利的话,这些话只能使她忧心更重。陈小炮一时想不出什么安慰她的办法,只得默默地送她一段路。

  一部深灰色的轿车在前方拐弯处一闪,朝这里开来了。

  “我爸爸的车!”陈小炮惊叫一声,接着说,“难道我爸爸回来了?他们怎么没告诉我一声呢?”

  轿车开到了她们跟前,刹住。陈政委推开车门说:“到哪里去?”

  “爸爸,”陈小炮拉着彭湘湘的手走近车门说,“湘湘正要问你事呢!”又转对湘湘,“你快问吧!”

  “什么事啊,湘湘?”陈政委主动问她了。

  “陈伯伯,我……”刚刚开口,她已哽咽得说不成话了。

  “你什么事啊?”

  “我爸爸……他怎么样了?”

  “他……”陈政委迟疑着,“他的情况我会告诉你妈妈的,你莫着急。”

  “干脆点说吧!”陈小炮插话,“他是不是能活着回来?”

  “你讲些什么!”政委训斥他的女儿,“怎么不活着回来呢!乱插嘴!湘湘,回去告诉你妈妈,要她放心,具体情况我会告诉她的。”

  说完车就开了。彭湘湘无可奈何地走回家去。陈小炮也无精打采地往回走。走了几步,忽然调头追上湘湘说:“让我去问,问到了我就来告诉你们。”

  陈政委登上楼梯来到走廊上,被那里的变化吸引住了,原来走廊两壁挂满了油画。大的约有半公尺见方,小的只有巴掌大。有的画着茶具;有的是煮饭的钢精锅和汤勺、碟子;有的是一个很脏的枕头,旁边放一个布娃娃;有的是胡萝卜跟白菜摆在一起;还有的是花瓶里开着一种破破烂烂的花朵;更有那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只见斑斑点点涂得满纸皆是。所有这些艺术品都是用很厚的颜料堆起来的,有些画面上还看得出用刀子刮过的痕迹。实物的轮廓大都不怎么清晰,光线也都是很暗淡的,尤其是背景,几乎都是漆黑一片。

  “变成美术馆了。”陈政委一边欣赏着,一边独自议论开来,“我一不在家,你们就大闹天宫。……这是什么东西嘛,鬼画符,鬼画符……”

  陈小盔不知怎么也能听见走廊上来了人,开门一看是爸爸回来了,便慌了手脚,叫一声“爸爸”以后,立刻动手将他的美术作品展览会拆除。

  “你怎么不画一个人呢?”父亲问。

  “还没有到时候哩!先得把静物画好了,再来画动物。”

  “狗啊?猫啊?老鼠啊?”

  “不光是这些,人也是动物,能动的物嘛!”陈小盔说着,抬起手臂做了个一伸一缩的动作,表示他自己就是属于能动的物。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正在活动的手臂,没有忘记观察臂部肌肉在运动中的变化。

  父亲望他一眼,觉得好笑,开门走进了办公室。

  陈小炮跑上楼来,走进盥洗室洗了洗手,准备去找爸爸打听彭伯伯的情况。哪知徐秘书正好走进办公室,回手将门一带,把陈小炮关在门外。

  “政委您是先休息休息还是……?”徐秘书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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