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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去了。”赵大明说,“他们跟医院的负责人谈着谈着,嗓门大起来,发生了争论,我听到一些。”

  “怎么样呢?”

  “他们坚持要把彭司令员转到空军总医院去……”

  “谁呀?是谁呀?”彭其急问。

  “是这么回事,”赵开发解释道,“我们刚才进大门的时候,遇见两个空军,跟值班的说是为你的事来的,我叫大明跟去听听。”

  “他们怎么讲?”彭其问赵大明。

  “他们说……”赵大明犹豫了一下,决定说简单些,“反正他们是要把您转去,医院不肯,说这时候转院不利于治疗,争论起来了。”

  “他们到底讲了什么,你告诉我。”彭其坚持着问。

  “他们说您……”

  “我怎么?”

  “说您是反党分子,又是叛徒,不能当做一般病人看待,不能单纯治病,要跟您斗争。所以要转回空军总医院去,便于掌握。医院负责人拿出毛主席语录来对付他们,‘救死扶伤,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坚持不同意把您接走。最后达成妥协,由空军派两个人来陪着您。”

  “哼!”彭其轻蔑地一笑,“真高明,我又多了一条罪状,叛徒。现在连腿都断了,还不放心,如临大敌。”

  “老彭,你甭着急,”赵开发愤愤不平地说,“他们来陪你,我也来陪你,你是我送来的,我有理由。你放心,他们不敢拿你怎么样,不治好病,咱不走。”

  “你也放心,老赵,”彭其咬紧牙说,“我要认真把腿治好,还要练出劲来,身体要练得劲板板的。你讲得对呀!就当我还是个烧炭的,我还有党籍,还有军籍,比烧炭时的政治地位还高。打算他们把我的党籍军籍都搞掉,掉得精光一身,也不比烧炭的时候差。他们越想我死,我越不死,我要活到九十岁,还有三十来年。三十年总能看到这出戏的结果吧!好戏啊!死了可惜呀!老赵,多活几年,跟我一起看戏吧!”

  腿伤又在剧烈作痛,额上的汗珠在闪着亮光,由于激动和微笑,使亮光跳动起来。

  护士进来了,问他感觉怎么样,他回答说:“很好。”问他要不要止一止痛,他坚强地说:“不要。”

  这时候,赵大明忽然扭过头去,剧烈地抽泣起来,使两个长辈吃了一惊。彭其拉拉赵开发的手,暗示他不要去打扰他,让他畅快地流掉那早已噙满眼眶的眼泪吧!将军知道,像大明这样的青年人,在这个时候回想起自己一年来做过的事,会哭的!懂得哭,证明他是聪明的。不过,还有一点,将军是不知道的,他大概以为,湘湘与大明还是经常在一起弹琴唱歌,哪里知道,那一对冤家已经有半年不说话了!

  赵开发老头打破沉默,抱起暖瓶问彭其说:“老彭,还吃饺子吗?”

  “先放着,等一下再吃,一回吃多了,不好消化。”为了引开赵大明的注意力,他吩咐说,“小赵给我买一条烟来,差点的不要紧,我现在是烧炭的了。再给我买点洗脸漱口的用具。你如果能找到那本小说。叫什么?叫……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给我找来,我闲着没事在床上看看。”

  赵大明应了一声,擦干眼泪,取下挎包,将辣椒酱和苹果拿出来,放在小柜抽屉里,转身出门了。

  赵开发老头又用毛巾给彭其擦汗。彭其露出孩子般友爱的笑容。

  阳光透过窗口射进病房来,天气复晴了。无论大风雪来势多么猛烈,它只能逞凶于一时,只有阳光才是永恒的。即使在昏黑的风雪天,也并非阳光不存在了,不过暂时被浓云挡住了而已。浓云一散,阳光还是阳光,多么明亮的阳光!

  【第三十一章 铜像】

  早春的南隅。阳光明媚,万物复苏。农人们已脱下臃肿的衣着,打赤脚下田了;躲在洞穴里度过冬眠的蛇、蛙、蛤蚧也在探头张望,勇敢的早就出来游耍了。

  这已是文化大革命的第三个年头。

  陈镜泉政委的小院子一切如故,安静得像深山里的孤庙。警卫战士们习惯于小声说话或干脆默默无言,小心谨慎地守卫着这个地方。

  一阵格格的笑声冲破宁静,同时听到楼梯嘣咚嘣咚一阵急响,接着便看见陈小炮拖着彭湘湘从楼梯口出来。

  “你来看,你来看!不相信啊!你眼睛长哪儿去了?喏,看吧!”

  她拽着彭湘湘直往菜地跑,湘湘被拖得一路趔趄,不停地喊:“慢点!慢点!”

  陈小炮穿着她妈妈遗下来的军装,尽管有些大,不太合身,她为了纪念妈妈,不愿意改小。目前时节说不上热,她过早地卷起了袖子,将丰满结实的小半截手臂裸露在外面。彭湘湘似乎已起了一些变化,衣着不如从前讲究了。上身是灰色的薄棉袄,下身是深咖啡色的料子裤,虽也还保留着裤线,却不是那么刀刃一般鲜明了。她大概接受了陈小炮的意见,今天没有穿白袜子,走到了另一个极端——黑袜子和黑布鞋。

  “你看,我吹牛没有?”陈小炮指着面前的一片白菜地说,“是不赖吧?”

  “赖是不赖,你说比郊区菜农种的菜还好,那是吹牛。”

  “走!看看去!”陈小炮又把湘湘一拖,“出去不远就能看到,他们的白菜比我的小多了。”

  “算了!你行!”湘湘不耐烦地说。

  “哼!不知道行不行,反正我的白菜种成功了,没有白干。”她弯腰拔去一根杂草,“氮肥是长茎叶的,白菜全是叶子,多浇人粪没错,有空儿我就浇它一回,哪个生产队有我这么充足的肥料?我这是用肥料堆起来的。”

  “你干吗不种卷心大白菜?”

  “我干吗要种那玩意儿?还得用草去捆,长得别别扭扭,拘束得喘不过气来。这个多好!自由自在,四面张开,见太阳就晒,见雨就淋,不躲闪,不害羞,手臂伸得直直的,爱长多长就长多长,谁也奈何不了它。”

  “跟你自己一样。”湘湘冷不防揶揄她一句。

  陈小炮也不示弱,立刻回敬:“那卷心大白菜跟你一样。”

  墙脚后面钻出一群小鸡,啾啾叫着,直奔陈小炮面来。

  “嘘!”陈小炮驱赶着它们骂道,“尽想吃现成的,不行!虫子出洞了,找虫子去!”

  “你还喂鸡呀?”湘湘很诧异。

  “怎么?我不能喂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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