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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在琴声中,我深深地感到,在死别的死别,生离的生离以后,我象一个无依的幽灵,黑夜的迷魂,沙漠的落魄,我象一个被弃的婴儿,寒冷的抖索,饥饿的啼号,我需要依靠,我需要支持,而海伦是我唯一的光芒。

  但是,也在这琴声中,我产生了更坚决的打算。

  【五十八】

  夜。

  曼斐儿太太坐在我的对面,我说:“诚如你所说:‘多一次劝她,反而多一次被她所劝。’所以今天我没有劝她,而且也预备不再劝她了。”

  “这是说,你要把她带走了?”

  “不。”我说:“下午我已办好还乡证,明天我一早送行李去,后天我就走了。我要提早动身,不让海伦知道。

  尚未送来的衣服,我也不想带走了。”

  “但是,行期的提早与不让海伦知道有什么关系呢?”

  “因为多见她一面,也就多一层被她束缚了。”

  曼斐儿太太用无限怜悯的眼光望着我,半晌,她说:“可怜的孩子!我永远感谢你。”

  我沉默着。曼斐儿太太,似想走未走想说未说地望着我,最后,她又靠倒在沙发背上,诚挚地说:“青年人,从爱情尝到苦的,也会尝到爱情的幸福,胜利不就在面前吗?这里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于是她站起,走到我的面前,用手抚弄我的头发,良久不发一言,最后,她轻轻地微喟一声,悄悄地走出去了。

  “早点睡吧,晚安。”她温柔地说,轻轻地关上门,我满心的泪水就在这门声中泉涌出来。

  我不能睡,万种的哀怨扰乱着我。我开始理我简单的行装,把新制的衣装同从费利普医师地方带来的提箱理在一起。那提箱里只有两套西装,几件内衣,五六本书,几页在医院时摘抄下来的白苹的日记与以前海伦给我的信,还有就是梅瀛子送我,被白苹枪弹打穿,染过我许多血渍的那件晨衣,此外就是无关重要信件纸片。除了五六本书籍及一些不要的信件以外,多数是我生命中最宝贵的纪念物。我把白苹的画像从镜框取出,同那几页日记的抄本以及海伦的信札,我还拿出了镜框中那张海伦的照相,一同放到秘密的夹层里。那箱子是我前天定做来的,最后我把新制的衣装用品及提箱底的东西都理了过来。这是我唯一的箱子,此外就是一个简单的行李袋,所有新购的被铺,一直放在里面,我盖用的都是曼斐儿家的东西。

  理好行装,我有无限的话要向海伦倾诉,于是我决计在临行时留一封信给她,我找出纸笔,开始坐到桌上写信,但是我的话竟无从说起,我写了一张扯去,又写了一张扯去,在七八张以后,我终于勉强写了下去。

  那封信很长,现在想起来大概是这样写的:“海伦:“你说:‘……我现在要生命,要灵魂,要音乐,要世界。所以我需要你这样的爱……’需要一个独身主义者的爱吗?它属于精神,而不专一;它抽象,而空虚;它永远是赠与而不计算收受,它属于整个的人类与历史,它与大自然合而为一,与上帝的胸怀相等。

  “这当然只是我的理想,我的解释,我自然没有做到,也许永远做不到,但是在最近以前我总在努力。

  “人类的可贵就因为有理想,而理想属于上帝,向着理想努力,那就是在接近真接近美与接近善。

  “但是人类从未达到理想,也不能允许达到理想,多少代人类的努力,理想离我们没有近过。那么我所谓独身主义者的爱是多么空虚而渺茫呢?

  “这因为我是人,我是母亲所生的人,我有人类所有的一切缺点。我无法使我的胸怀与上帝相等。

  “在我骄傲地不断赠予之中,我竟忘乎了始终在不断地收受,当一旦这些收受完全断绝之后,我才发现我并不能在这绝对赠予之中生存。

  “当我在鼓励人抚慰人的时候,我们都是时时在靠别人的鼓励与抚慰,而我竟一直不知道这个,不知道这个,就不能算知道人世的温暖与意义。

  “当我知道,而且死心塌地做一个凡人的时候,我发觉我是多么需要人间的爱!……”

  写到那里我就无法再写,我把信收起,睡在床上,大概只有二小时的迷糊,我就起来。

  七点钟我把已空的镜框放在抽屉里,偷偷地拿了行李出去。我把行李送到旅行社,过了磅,付了钱,我一个人到面馆去吃点心。

  一时间是乎离情别绪已经堆满我心头,所有生离死别的滋味我又重新温起,我想到史蒂芬,想到白苹,想到梅瀛子,想到海伦。最后我想到史蒂芬太太,忽然我觉得我有看她一次的必要,一切其他的亲友?我们将来一定'可以会面,而她,则很可能就此永别,谁知道她的结果不是同史蒂芬白苹或梅瀛子一样呢?

  这样想的时候,我从面馆出来,就搭上电车到辣斐德路去看史蒂芬宋太。

  史蒂芬太太的家园还是很平静,迎春花与美人蕉都开着。我按铃。

  开门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佣人,我问:“史蒂芬太太在家么?”

  “你贵姓?”

  我给她一张片子,她拿去了,回来时她说:“她刚起来,请你到客厅里等一会。”

  我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一种光亮与舒适,使我浮起过去的感觉。

  是这里,我第一次会到光芒万丈的梅瀛子;是这里,我第一次会见曼斐儿的母亲;是这里,我听海伦两次完全不同的歌唱;是这里,我闯进了最陌生的社会,担任了最神秘的工作;是这里……

  门开了,两只英国种红毛狗进来,它们过来吻我的衣履,于是修长文雅娴静高贵的史蒂芬太太进来了,露出欢迎的笑容说:“早。”

  “早。”我说。

  “还没有动身么?”她坐在我对面说。

  “明天早晨。”

  “海伦呢?”她问:“什么时候去北平?”

  “她说不去了。”

  “不去了?”这在她是意外的事情,但稍一凝神随即露出俏皮的笑容说:“是不是因为你不去了呢?”

  “她也想同我去内地。”

  “这不是同独身主义挑战么?”她笑。

  “当我感到独身主义者也必须以朋友社会人间的情感来维持他情感的均衡时,我觉得这独身主义也就非常渺茫而空虚了。”

  “那么你已经投降了,很好。”她说:“那么你是预备带她去内地了。”

  “可是不,”我说:“当我被生离死别所弃,成了孑然一身的时候,一切爱护我的女性都像是母亲。”

  “所有的女子本来就都是母性。”

  “假如应当尊重的是这母性,我更应当重视曼斐儿太太的感情了。”我说:“而且,你知道我内行的生命同她应发展的生命是多么不同呢?”

  “你是对的,”史蒂芬太太说:“她还年轻,我们应珍贵她的天赋。”

  “因此,我明天将偷偷地对她不告而别了。”我说:“我还希望你肯给她帮忙鼓励与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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