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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你放心,曼斐儿太太。”我说:“就是要悲伤这也还早,现在你先去睡去,明天我找机会再说。”

  “但是,你……”她又哭了。

  “我怎么?我还是同上次同你说的一样。”我极力想校正我刚才态度的冷淡。

  “我不是不相信你,”她凄凄地说:“不过我觉得你多劝她一次,反而多一次被她所劝了。”

  这句话似乎把我意识下的隐衷揭出,使我意识到我今天态度上的冷淡,倒不完全为梅瀛子的事情,而是我在无意之中反射了海伦的暗示。我感到惭愧与内疚,但是我说:“相信我,我决不做要使你痛苦的事,因为我尊敬你伟大的母爱,而我也是有同样的母亲的。”

  她似乎稍稍信我,她用泪眼望着我说:“那么你明天劝她,我夜里再来听你回音。”

  “好,就这样,”我说:“我明天再好好劝她。”

  于是曼斐儿太太悄悄地走了,她面上已不是昨夜含泪的笑容,而是阴沉肃杀的空气。她让她胖脸上的皮肉下垂着,对我道声“晚安”就出去了。

  是多么可怜与苦心的母亲,一瞬间我觉得我必须为她克服我自己。

  我自己,是的,当曼斐儿太太出门以后,我埋在沙发里第一就想到曼斐儿太太的话:“……你多劝她一次,反而多一次被她所劝了。”我开始发抖。我觉得今天与海伦谈话,一开始,在感情方面我已经被她折服,于是我退到理智的范围内极力寻找理由,但是也马上被她击破,这样我变成束手待缚的俘虏,再无能力可以反攻了。那么,明天,明天我的话从哪里开始呢?

  我没有法子回答,许久许久没有法子回答;一个人在这样被自己的问题所困的时候,很自然的解脱就是躲避,不自觉的我又想到梅瀛子。已经十二点多。梅瀛子大概不会来了,不知是什么力量,也许是种种郁闷所燃烧的热力,一瞬间提醒我,我应当去找梅瀛子去。

  但是到那里去找呢?

  我马上想到了“Standford”。

  一时我再无其他的考虑,我拿了围巾帽子出门。

  我有几天没有注意,街上梧桐的绿芽已经变成嫩叶,路灯下更显得青翠碧绿,微风吹来,它轻轻颠动,地下的影子如舞。街上没有一个行人,我踏着叶影走着,很清楚的听到自己的步声,一瞬间似乎逃出了刚才的困境了。

  我走过了三条马路,才碰到洋车,我以重价请他拉到哥伦比亚路。

  在这相当远的路程中,我感到寒冷,也感到寂寞,最后有顾虑与恐惧在我心头跳跃,好几次我想下车,好几次我想折回,更有好几次我想在宵夜店停下,但我都没有说出。

  “我难道是这样懦怯么?”我心里自问。

  “不!”我自己回答,而且我马上想到,无论中途怎么变更,变更了我一定又要后悔。

  到哥伦比亚路,我心怦怦的跳跃,我指挥车夫从竹篱弄里进去,一瞬间我是紧张兴奋与恐惧。但在看到辉煌的灯光与Standford的霓虹灯时,我整个的心灵只有一个紧张了。

  冒险就是刺激,而刺激才能忘我。

  于是我跳下车,走进铁门,穿过红绿灯火的院落,走上阶沿,我从为我启开的门中进去。我听见音乐,看见色,看见光,还闻到一阵阵的香气。我存放了帽子与围巾,从深垂的幔帐中进去。一瞬间,我感到解放,我心头的紧张已经松弛。

  这世界还在继续,暗色的灯光,华丽的布置。人,人,都是人,人的笑声,人的歌声,人的谈话声,似乎有史以来未曾厌倦过!

  我坐在最幽暗而偏僻的角落。

  我没有下舞,很安详地坐着,我四周观望,希望找到米可的影子。

  大概隔了三只舞曲,音乐台上电灯亮了,有人报告米可小姐第三次的节目,于是掌声雷动,我看见米可从右面上来。

  就在那时候我写了一张条子叫侍役送去!

  “黄浦江头的落日吗?”我这样写着:“六十三号台子上可以敬你一杯酒吗,美丽的小姐?”

  我望着侍役送去,望着米可接在手里;那时她正在唱一只日文歌,在歌毕掌声噪动之肘,我看她读这个字条,忽然间面上浮起惊奇的疑问,用飘浮的眼光向我坐着的方向一瞟,接着她很自然的在播音机里说:“有人要求我一只中国歌‘卖花声里的秋绿’,我现在先唱。”

  于是她唱歌,后来又唱一支英文歌,接着,在灯暗人舞的时候,她悄悄地来到我的面前。

  她已经换了衣裳,穿一件很朴素的旗袍,侧着头坐在我的旁边,她说:“你怎么回来?”

  “梅……呢?我要见她。”

  “她不在了,她不来了。”

  “哪里去了?”

  “不知道,”她说:“听说许多人在注意她,她必须暂时避开。”

  “谁知道她的地方么?——史蒂芬太太?费利普医师?”

  “知道也不会告诉你的,她们也不希望见你了。你不是已经脱离工作了么?我还以为你已经离开上海了。啊,你也该早些离开。”

  米可说到这里就走了,我也就马上付账。穿过色,穿过香,穿过音乐与笑声;我挨柔软的丝绒幔帐出来,拿了帽子,从阶沿到红绿灯光的小院,我看到对面一列发亮的汽车。

  这是我最后一次向Standford道别,这是我最后一次向米可道别。

  我马上流落在黑暗的胡同里了。

  我有死一般沉寂的心境坐着缓慢的洋车回到姚主教路。

  到曼斐儿家门口,已经四点四十分,阿美为我开门,她非常惊奇的问:“你哪里去了?”

  “没有什么,”我颓伤地说:“她们不知道,请你不要说起。”

  阿美用非常同情的眼光望我,我蹒跚地闯进我的卧室。

  史蒂芬白苹早已死别定了,现在,史蒂芬太太梅瀛子也生离定了。为工作,为梦,为爱,为各人的立场与使命,悲欢离合,世上无不谢的花与不散的篷席,我为何尚恋恋于人间的法相?

  在这种无执的境界我入睡,醒来已是十点钟。我知道曼斐儿太太早已上班去了,我准备了勇气与辞令预备在见海伦的时候,就给她最坚强的劝告。

  但是我的心在跳,我从盥洗室走到客室,就听见海伦钢琴的声音。

  “起晚了。”海伦一听见我进去,就从钢琴座位上站起,回过头来说。

  “是的,”我说:“昨夜失眠。”

  一瞬间我看见了海伦,她又是穿那件黄色棕格的旗袍,松柔的金发托着精神饱满的笑容,眼睛的光芒闪烁,象是已经看透我刚才的心思。我低头,我感到头晕,所有刚才的勇气与辞令已完全消失。

  “……多一次劝她,反而多一次被她所劝!”我马上想到这句话,我不但不敢向她提起这个问题,我还时时在怕她向我提起。

  这时候,吸引我眼睛的是她的手上的钻戒,那只白苹专门为她送来的钻戒。我说:“你愿意为我继续奏琴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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