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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我看见梅武宣布散会,人们往来交错,哄乱一时。我没有看见白苹,也没有看见米可,我只看见梅瀛子在梅武的旁边,但我无法去同她说话,似乎也无须同她说话;而一方面,本佐他们正找我说再会,我发现宫间美子也在里面,他们是一同来的,所以也一同走;沙菲现在也在我旁边,我当然要同她同走,她手上玩弄着银色的面具,同我向本佐次郎们道别。等他们挤到别处说话时,我才想到我应当早点送沙菲回去,早点去白苹家赴约,我问沙菲:“你也是戴银色面具吗?”

  “是的。”

  “我一直没有找到你,你记得我同你舞过么?”

  “我想舞过的。”

  “你坐在哪里?”

  “那面。”她说着带我过去:“你不记得这夹金皮包是我的吗?”

  正当她取皮包的时候,我猛省到她的座位就在宫间美子的左首,那么我在第一次找蓝蛇女郎找错的人就是她了。我的心一怔,觉得在这许多时间中,竟没有找沙菲,否则我一定可比白苹要早发现这所谓蓝蛇女郎的。

  我们取了衣帽,同许多外散的人们向主人向熟友招呼,我的心始终惦念这奇怪的交错,我想假如我预先知沙菲的旁边就是宫间美子时,当我发现蓝墨渍就在她的身上,我同她跳舞时的谈话,不是会有许多方便么?我不知道沙菲是否知道她的旁边是宫间美子,当汽车接着汽车,在宽广的市中心柏油路驶向虹口时,我问:“沙菲,你可知道坐在你右首的是宫间美子么?”

  “自然,”她笑着说:“是她招呼我坐在那面的。”

  “你是说你本来不坐在那面,后来坐过去的。”我说。

  “不,”她说:“她看我走过去找位子,就招呼我坐在她的旁边了。”

  “于是她告诉你是宫间美子?”

  “是的。”她说:“我们都记起一同吃饭。”

  “她不是不会说国语吗?”

  “还好。”她说:“大概因为说得不好,所以许多人面前不肯说。”

  “她同你谈些什么吗?”

  “谈零碎的事情,还谈到你。”

  “谈到我?”

  “她问你在什么地方做事?”

  “你怎么说?”

  “我说不知道。”

  “很好。”

  “怎么啦?”沙菲问。

  “没有什么,”我说:“日本女人最势利,总喜欢问人家的职业收入。”

  我不想同沙菲多谈,我赶紧用别的话来支吾,我说:“你困吗?”

  “有一点。”

  “歇一会吧。”

  她不响。

  “要抽烟吗?”我说:“在我大衣袋里。”

  她伸手到我大衣袋里取烟,我看她吸着。车子已到了虹口,前面许多车子都星散开来,街市非常寥落。夜已将醒,有一二辆秽物车弛缓地在路上蠕动。薄薄的雾,车灯照耀处,可以看出它们蒸动。

  我毫不他顾的将沙菲送到她家的里口。沙菲下车后,我就一径驶车到白苹那里。

  阿美睡眼朦胧的应门,她问:“她们呢?”

  “她们还没有回来么?”

  “没有。”

  “大概也快了。”我进了门说:“你先去睡,我会替你应门的。”

  我说着走进我以前住过的房间,抽着烟在沙发上等白苹与梅瀛子回来,但三支烟都变灰了,她们竟没有来。我随便抽一本书看,不知隔多少时候,书的字迹慢慢模糊起来,我就在沙发中瞌睡了。

  似乎还是隐约地听见音乐,我意识到别人在跳舞,我的身体很不舒服,卷曲着,不能舒服。我发现我在圆桌底下隐伏,好像是月光从窗口照射进来,我忽然看见一条蓝色的蛇在桌边游过。我心里想,原来是宫间美子,啊,这一定是一个可笑的梦了。但是这蛇悄悄地驶过,突然把头伸进桌下说:“我知道你在那里躲着,我都看见。”

  我吃了一惊,但忽然发现这声音很熟,似乎并没有蛇,有一个笑容,像百合初放,人就在房内,月光下,她说:“出来,我都看见。”

  我摄出桌外,我一看果然是白苹,我像放了心似的,我说:“果然是你。”

  “是我怎样?”

  “是你,”我笑着说:“我有枪就开了。”

  “我有,我有。”白苹笑着把枪交我,我接了枪,开玩笑似的朝天花板开了一枪。

  “砰!”

  可是白苹真是应声倒了,我一时惊骇已极,我过去拉她的手臂叫:“白苹,白苹!”

  但是这时候门忽然开了,进来的是梅瀛子穿着白色的晚礼服,她笑着,露出杏仁色的前齿,她说:“演得很好,演得很好!”

  “演得很好,演得很好!”

  站在我面前的果然是梅瀛子,我从睡梦中醒来,我发现我已经滑在地上,梅瀛子就站在门口。我心头还是怦怦地跳,我赶紧从地上起来,我说:“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她笑着进来:“你真行,这样大声的关门你会没有醒,还说替阿美看门呢。”

  “是不是你说过:‘演得很好,演得很好。’呢?”我没有细味她的话,坐到沙发上,手蒙着脸说。

  “我听见你梦吃中直叫白苹。”

  “阿美为你开门的么?”

  “自然,难道我会飞进来么?”

  “我倒以为你会像蛇一般的溜进来呢。”我笑着说:“白苹呢?”

  “你反倒问我了。”她说。我猛然想到也许梅瀛子关门的声音,就是我梦里的枪声,我问:“你是不是很重的关外面的门。”

  “是的。”梅瀛子坐在我的对面,讥诮地说:“但是你竟还不醒呢?”

  “我听见的。”我说:“那是我梦里的枪声。”

  “你在做梦?”

  “白苹怎样还没有回来?”

  “你好像很惦念她似的。”

  “就是你关门的声音,我梦见白苹应声倒地了。”我说着。有一种异样的感应,觉得白苹的不回来有一点不好的兆头。我说:“你以为她还没有回来不会遇见什么事么?”

  “奇怪。”她说。

  “你也觉得奇怪么?”

  “我奇怪的是我们的哲学家竟会这样的迷信。”梅瀛子始终笑着,但是我的心可不安起来。我站起,走到窗口。我拉开厚重的窗帘,天色已经透亮,我打开窗望冬晨的街道,街上有零落的行人,但没有车,我希望白苹的车子这时候会飞来,但是并不。

  阿美送进茶点,我方才关窗回座。梅瀛子在为我倒茶,但我的思想在别处,我呆坐在那里。忽然梅瀛子吸起烟,她把洋火在我面前一晃,她说:“你放心,白苹就会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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