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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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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那时起,我就随白苹携带,没有隔多少时候,就看到左首一个女子衣裙上的墨渍,很小,七八点像虚线似的,像……一条小蛇,不知怎么,我打了一个寒噤;我带着白苹紧随那一对舞侣,我滑到她们的面前,我注意她的面部,在银色面具下,她所透露的下颐似乎是属于很温柔的一类脸型,怎么她在干这一个勾当?我几乎不相信刚才在房内所见的女子就是她了。她们在我的右首远去,我有一个冲动,想于下只音乐同她一舞,于是我问白苹:“你知道她坐哪里么?” “在我的斜对面,我想。” 白苹的“我想”两个字,似乎并不能很确定,但是我忆想着这温柔的下颐,我觉得我可以在座上找到她。——这因为在这个场合中,我们男子似乎毫无权利弯着腰去注意女子的衣裙,但可以注意女子的脸庞。所以我当时再不勉强在人丛中追寻,我直等到这曲音乐完了,第二只音乐起时,我跑到白苹斜对面的地方,但是我并不能寻到温柔的下颐,只能寻到银色的面具。时间也并不许我迟疑细觅,我当时就随便同一位戴银色面具的女孩同舞,可是就在我起舞的一瞬间,我发现右首的隔座,一位女性在应舞的瞬间,拖曳着她的衣裙驶动,这衣裙上正缀着蓝色的小蛇,我马上注意她的座位,这正在我的舞伴右面第四个座位,我相信我在下只乐中,一定可以找她同舞了。 果然,在下一曲音乐时,我与她同舞,我在她站起来的时候,细认她衣裙上的蓝蛇。不错,现在在我身边的正是刚才房中的对手了。我有过分的兴奋,我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害怕,我极力镇静,想寻一句话同她交谈,但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半晌,我开始问:“小姐,可记得我有同你舞过么?” “没有,”她说:“我想这是第一次。” “那么是不是我有资格请教你的贵姓呢?” “我叫朝村登水子。”她笑着说。 “是多么美丽的名字!” “谢谢你。” “到中国很久了么?”我问。 “不算不很久了,我想。” 她的冷淡的答语,使我再寻不出话问,于是隔了半晌,我说:“在这场合中,我们的距离太大了。” “你以为么?” “自然。“我说:“面具,国籍,还有各色各样的不坦白与猜疑。” 她不响。我又说:“也许是时代的进步,也许是人类的退步,连美丽可爱年青的小姐,现在都学会机巧,阴秘与老练,也可怜也可笑。” “用这样的话对一个陌生的女孩子说是应该的么?” “对不起,”我说:“但是当我问你到中国有多久,而你说‘不算不很久’的话时,我觉得我非常悲哀。” “奇怪。”她讽刺地说。 “我的意思是说,今夜面具舞会的意义,只是在我们的内心距离外,多加一层面具的隔膜而已。” 她不响。我又说:“似乎人们掩去了面孔后,还不能以诚意相处。” “你的意思是想知道我到中国有几年几月几天么?” “假如这并不是这样值得守秘密的。” “但是十年同十天似乎于我们没有什么不同。” “这是说……?” “这是说,在我们未会面前,过去于我们都没有关系,我们认识不只有几分钟么?” “就因为我们认识只几分钟,才觉得过去是值得我回想,假如你来中国有十年的话,那我真要奇怪我在这十年里面活到什么地方去了。” “你猜我来中国有十年了么?” “至少。我想。” “不。”她说:“才两年。” “说这样一口好国语。”我说。 “你就没有想到我来中国之前,曾经在满洲国耽了十年么?” “啊,对不起,小姐,我始终没有想到满洲国不是中国的土地。” “对不起。”她说。 接着音乐停了,我在以后的音乐中不时同她跳舞,但是她始终不多说话。缄默,平静,温柔。我虽用许多带讽刺与挑逗的话引起她的兴趣,但是她始终忍耐与缄默,不露一丝情感与声色。 一度在休息之中,我带她到廊中进饮,她坐在我的旁边,我借着较亮的灯光,从面具的眼孔,看她乌黑的眼睛,再从面具的下面,望她温柔的下颐,我觉得她一定是很美的女子。 继续的舞乐起来,人们都进去了,我们比较多坐一会,我说:“我想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 “这有什么稀奇。” “不,我的意思是想知道哪里见过你,是不是可以请你将面具除去一下呢?” “听说在舞会终了的时候,我们大家都要除了面具的。” “这是说你不允许了?” “那么何必还问我呢?”她说:“同我跳舞么?” “谢谢你。” 我又带她走进舞厅。 四十八 “谢谢诸位小姐太太先生,今夜大东亚的民族有最美丽的联欢。现在已经五点钟,我们还有三个舞曲就宣布散会,一夜来我们都带着面具,我们现在要求诸位把面具撤掉,还有三只舞,我们要用最真的笑容来尽欢。好,请大家撤掉面具。” 五点钟的时候,正当我与米可舞终,有人拍掌开始这样宣称。于是一声哄起,大家鼓掌,接着就大家都抛去了面具。这时候,我有非常焦迫的心境想看到朝村登水子的真面目,但是我无从找她。 最后我看到梅瀛子,音乐起时,第一只我就与她同舞,我说:“你看到蓝尾蛇了吗?” “不就在白苹的前面吗?” “白苹呢?” “那面。” 果然,我看到了白苹,伴她跳舞的是费利普医师。我很惊奇,在前面,我细细的寻。我看不到人们的衣裙,于是我与梅瀛子舞过去,这时候我看到白苹紧跟的人了,我立刻在她衣裙上看到蓝色的墨渍,我急于细看她的脸。我挤过去,啊,果然是一个温柔的脸庞,嘴角似乎始终有悲悯的表情,下颐有可掬的和蔼,但是我忽然与她的视线接触了,我顿悟到我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她,我在思想中探索,但怎么也想不出来。 第二曲,我就与这个姑娘跳舞,我问:“小姐,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么?” “我们在什么地方见过么?”她加重语气,但用生疏的国语说。 此后我寻不出话来说。舞后我看到白苹,本佐次郎就在她旁边,我知道他刚刚同白苹舞毕,我就走过去问本佐:“那位美丽的女子是谁?似乎我有点面熟。” “你记忆力真坏。”本佐笑了:“同桌吃饭的人都忘了。” 我这一吃惊实在不小,但是我还是假装出幽默的态度说:“啊,是宫间美子小姐,她换了礼服,我完全不认识她了!” 宫间美子!简直不能相信,她怎么会说上好的国语,又改叫朝村登水子。是那样一个古典闺秀般羞涩的姑娘,会就是房中干这样可怕勾当的女子,而又是具有这样温柔的脸庞与悲悯的嘴角的朝村登水子? 但是这毋庸我怀疑,蓝色的墨渍明明在她的衣裙上,而她操着纯熟的国语,告诉我她是朝村登水子的声音,也明明在我的耳畔,人间真是这样的可怕与不可测么?我整个的心灵在那上面战栗起来。在第三只的音乐中,我的思想没有离开这份纠缠。我像失神一般的恍惚,一直到曲终的时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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