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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在这种不舒服的情境中,我慢慢地觉得今天的娱乐反而是一种受罪,我三次两次的想逃避白苹,但是我还是挨着,我想白苹也是这样的。于是我开始后悔到这没有舞女的茶舞中来的,我说:“让我们换一个地方罢。”

  白苹不响,她看了看我,迟缓地说:“时间也快到了。”这“也”字,很明显的,是她对于今天空气已经绝望。

  我看表,已经是六点零八分,于是我就不响,什么也不响,听凭时间在音乐里滑过。但是这整个的沉默,并非是因为我们在思索夜来的工作,也并非是因为我们心里有什么害怕,我相信下意识里大家埋着夜来的心事,但并未过细的想到。我的脑筋里空漠非凡,毫无思索的对象,也毫无观察与体验的对象,只是感觉着白苹对我有一种说不出的威胁。我几次都怕她提起昨夜的问题,每一个笑容都似乎有引到昨夜的问题的可能,但是她并不,她只是沉默地坐在那里,眼睛望着毫无理由的世界,既无问题,也不好奇,只是落寞地空望着,最后,她透露失望的笑容说:“让我们走罢。”

  我伴她出来,在门口,她说:“你送我回去么?”

  “你先回家?”

  “自然,”她说:“我要换衣服。”

  我于是打开车门让她上去,她坐在我的旁边,我驾着车,大家再没有一句话,一直到她的寓所前,她下车了,好像是阻止我下车似的,她说:“晚上会。”

  “好的。”我说:“晚上见。”

  但是她忽然又回过头来同我握手,眼睛望着我,又说:“祝你胜利。”

  “谢谢你。”

  她关上车门,我开动了车,看见她还在同我挥手。

  同白苹在一起并不觉得热闹,但是一离开她我可感到说不出的孤寂。我像逃避似的开足了速率,赶去找本佐次郎。

  本佐次郎本来是约我在他家里吃饭,饭后一同去面具舞会,但我没有想到他也约请了其他同去的人,当我一进门后,才发现有这许多客人,男客是四位,大都是见过的日商,女客则有五位,除一个仙宫的舞女沙菲外,都是日本女子,我一个都不认识,而他们说,沙菲是专为我约的。在不认识的女子中间,有一个叫宫间美子的,说是二个月前从东京来的小姐,非常静娴幽秀,很少说话。

  本佐次郎不久前同一个日本女子同居,我们都叫她本佐太太,我曾经见过她三四次。她很有礼貌的招待我们,但特别对宫间美子有意外的恭敬,这引起我们对宫间美子也不得不有一种特殊的尊重。

  我不会日语,从我进去一直到入席,很少同那几位日本女客交谈,同宫间美子尤其少。

  本佐次郎在中国多年,无论对中国话对中国菜都很精通,那夜的菜是明湖春的北平菜,很丰富华贵。入席后,我才知道本佐次郎今夜是特别为宴请宫间美子的。所以宫间美子坐在主客的座位,我就坐在宫间美子的左手。

  酒斟好后,本佐次郎就站起来举杯说:“大家为宫间美子小姐饮一杯。”

  我们都站起来举杯,但宫间美子则端坐在那里,意态恬然的举起了杯子。

  大家干了杯坐下,本佐次郎忽然对我说:“你可以对宫间小姐说英文。”

  自从太平洋战事爆发以后,英文在日本人的眼光中是敌国的语言,但这时本佐忽然这样说,我想本佐对宫间美子是很熟捻的了。

  我开始对宫间小姐有几句谈话,但宫间的英语并不好,始终用一个字两个字来回答我的问句,所以我没有多谈。而事实上宫间的沉默似乎是天性,她说日语也少,声音很低,菜也吃得少,举动文雅清淡,似乎是高贵家庭的小姐。我从本佐为我介绍后,一直坐得离她很远,没有正眼看她,现在坐在她的旁边,我开始闻到她淡雅的粉香,于是也比较仔细地去看她的侧面。

  座中的女子,有三个都已换上晚礼服,沙菲还穿着嫩黄的旗袍,本佐太太仍旧穿着和服,宫间小姐也是和服。

  对于和服的华丽我虽能识别,但关于和服的身份我可不很懂。宫间小姐个子不矮,坐在那里更不比我低多少,我从她衣领看上去,觉得正是图画中所见的日本美人,可是脸庞完全是属于孩子的活泼的典型,古典气氛并不浓厚。这样的脸庞应当有谈笑嫣然的风韵,可是她竟是始终沉静庄严,当她去夹在左面的菜时,我注意她的眼睛,睫毛很长,但眼睛永远像俯视似的下垂着,这印象,正如有许多照相师把人像的眼珠反光修去了的照相所给我的一样,是一种肃穆,也可以说是有点神秘。

  我期待她笑,但是她连微笑都没有,不过在吃东西的时候,微微透露孩子面上常有的漪涟。我本来想她是二十三四岁,自从我发现这漪涟以后,我真要当她还不满二十岁了。

  饭后,几个女孩子都由本佐太太带到楼上去,我则到楼下的后间去换礼服,非常小心的把白苹给我的毒药放在背心袋内。换好出来,本佐他们正在分配行程。这在本佐似乎是早就想好的,规定本佐夫妇同宫间美子另外一个矮胖的日商叫做木谷的同行,我需要陪沙菲去换礼服,所以只带沙菲同去。其余的人坐另外一辆车子,似乎可以先走,因为那几位女客都已换好了礼服。这个安排,自然没有人反对。但是楼上最先下来的则是沙菲,后根据沙菲告诉我,是因为本佐太太知道她要回去换衣服,所以叫她先下来回去。

  她下来后,本佐就叫我先陪她回家换衣服,可以同他们同时到会场。

  这样我就告辞出来,所以我始终不知道她们的两辆车子是同时走的还是先后走的。总之,当我到会场的时候,她们都已先到了。

  仙宫的茶舞没有舞女,夜舞我后来很少去,但在没有发现白苹以前,我与史蒂芬也一度常去,沙菲就在那时候,也因为有日本舞客,所以被史蒂芬注意,我也在那时同她认识,可是自从发现白苹以后,我个人同她就没有来往过。最近同本佐他们厮混,我才同她有几次交往,知道她与本佐很熟的。

  当我决定不带曼斐儿母女以后,我曾请本佐随便临时替我找一个伴侣,想不到他找的是沙菲。我喜欢同一个很熟的人,比如是白苹或海伦同去赴会,也不怕很生的人,但半生不熟的人就觉得很为难,既不能随便,也不能太疏远,既不能当朋友,也不能当路人,偏偏现在就处于这样的苦境,当她是朋友,许多举动谈话都不可能;当她是陌生的舞女,则去参加这样的集会,似不能对她不说话,不装得愉快。

  在汽车里,她坐在我的旁边就使我窘,听她的指使,驶到她寓所的弄外,她说:“不用开进去了。”

  我停下车。

  “进去坐一会么?”

  “不,”我说:“我就等在这里好了。”

  沙菲并不多让,就下车了,她说:“但是你可不要心焦。”

  “要很多时间么?”我说。

  “二十分钟。”

  “希望你稍微快一点。”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实在很想到她家里去等,但是她竟没有叫我,只是微笑点头很快地向弄里进去了。

  我守着车子,守着表,一支烟一支烟的吸着等她,一分钟一分钟的等待。起初我尚亮着车顶的灯,后来看来往的人都向我注意,于是关了灯,开始注意外面,但一点不能集中。

  一半自然还是因为工作在心,我等得非常不耐,有点焦躁。要是熟友,我可以进去催,要是陌生舞女,我真可以不管她而走,而现在是不生不熟的,她可以说是本佐的热友,而我既不知她门牌,也不能不等,我真后悔刚才不跟她进去,我也几次三番想不管她,但总觉得这不但对不起她,也太使本佐难堪。于是我只好死等。可是二十分钟过去了,她还不出来。我下去到弄内两三次,弄很暗,又曲折,又复杂,当然连她影子都找不到,只得再回到车里抽烟,一直到第三支烟的时候,我想一定已经过去半点钟的时间,才见沙菲穿着晚礼服,披着海虎绒大衣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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