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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假如我可以活到太平,那么我愿意嫁你,看护你,为你服务几天,这是人的命运么?

  “这种想头奇怪,是发于大我的爱,还是发于所谓爱情,我分析许久,发觉这是人格的好胜心,是一种自尊的较高洁的情感。

  “但愿胜利属于十分之一……”

  我的注释:“摔的太凶”当是伤得太重。“属于十分之一”是根据十分之九要残废来说的。

  “……她没有想到我褥下还压有‘洋火’,我点亮了照她,今天我要细细欣赏这位小姐了。

  “原是我的姊妹,这许多日子我们以情敌相待!

  “一瞬间,我流泪了,我抱她,吻她,我才发觉我是自从第一次见面就爱她的。

  “以后我会有更强的光,我要让她惊异。

  “多么灿烂的生命,多么光明的前途!

  “我的抱了许久,哭了许久,这一相见,太恨晚了。

  “但是前面,爱在前面,梦在前面,色在前面,光在前面。

  “听说他果然获得十分之一的胜利,天呀!我一切都得救了,但是我还是无颜见这个灿烂的朋友。

  “唯希望他早点伸着两只活泼的手臂回家!……”

  我的注释:“洋火”当是手枪,是指她在被里偷偷地从褥下掏出手枪对梅瀛子而说。以下“姊妹”自然是指同盟国的朋友。“伸着两只活泼的手臂”,自然是指我不会残疾而出院。

  【四十三】

  但是,我虽然出院了,而我并不能伸着活泼的两臂,因为那时我的左臂,向前只能举到六十七八度,向后则能举十度,后来稍稍增加一点,但据医生说,八十度以上是永远不可能的。

  这并不十分妨碍我一切的日常举动,但是每天穿衣裳就有点不自由,而必须先慢慢穿好左袖,才可以穿右袖,这使我时时意识到我的残废,直到完全习惯了的现在,我还有这种意识。其他用力的大动作如举重一类事情,我自然再无幸福去做了。

  天下有两种人,一种是遇事向好的想一步,一种是向坏的想一步,我想前者是比较痛苦。我的伤残当时并没有让任何外人发现,但是知道的几个人之中,就有这两种态度,比方白苹,她是爱向好的想一步的,她说假如那枪也中在臂上,你就不会有这点不自由。只差几寸的距离,这是多么不幸呢!而梅瀛子是爱向更坏的想一步的,她说,幸亏你因第一枪的创伤弯下了身,否则就会中在胸口,只差几寸的距离,这是多么幸运呢?

  在我觉得这枪刑本身就是冤枉。而唯一感到安慰的,则是我获得了光荣的代价。

  就在我出院那天夜里,白苹与梅瀛子就告诉我一件工作的策划,而策划的第一步已经获得了成效。

  这是由她们怂恿梅武再开一次纯粹的面具夜舞会,因为上一次中日的亲善,中国人方面只是礼貌上的敷衍,并没有得到真正感情的和洽,所以这一次将带一带面具,大家将穿西洋的礼服去参加。她们就想在这个掩护之下,去窃取一宗重要的文件。这时候我才知道梅武不但是海军的参谋,而且是特种的情报官。现在,梅武对这面具夜舞会已经赞同,并且定于三月十三来举行。

  白苹与梅瀛子兴奋得如中学里的运动员在赛球的前夕一样。在计划中,大家争先要做偷窃的执行者。白苹说:“我对于这件工作做得很多,所以比较有把握。”

  可是梅瀛子则说:“上次就是我的事情,结果被你抢了去,那么这一次无论如何让我去做。”

  这件事情始终没有决定,而每次碰见谈起这件事,就起这样的争执。其实当时我也很想担任这件工作,但因为手臂的不自然,所以始终没有说起。现在我们几乎天天见面,大家总在白苹的家里,但一同在外面则是很少,各人的生活还是依旧,以避免别人的注意。梅瀛子来白苹地方常常是夜里,也很少用她红色的汽车,有时甚至不坐汽车,有时候就宿在白苹地方。

  有一次我借白苹回家,梅瀛子已经先在那面。她们又从工作的计划上谈到执行的人,在双方不决的时候,都希望我对于她的理由有一种支持,而我想担任那件工作的欲望,再无法忍耐,于是我说:“这件事情既然你们两个人都不让,那么还是让我去做。”

  “你!”白苹与梅瀛子都笑了。

  “你知道这不是哲学上的问题。”白苹说。

  “但是我从你手上偷到过东西。”

  “这因为我当你是朋友。”白苹说:“而你熟识我的一切。”

  “而你现在手臂有点残废。”梅瀛子加上理由。

  “但是这只是需要手指而不是需要手臂的事情。”我对于梅瀛子的话觉得是一种侮辱,所以我说得非常严肃。

  “而那间房,那个空气,你都没有我们熟识。”白苹说。

  “不。”我说:“只要你告诉我,我不是立刻就知道了么?”

  “而且这是适宜于女人做的事情。”梅瀛子说。

  “缝衣烧菜人说也是女人做的事情。”我说:“但是世上有名的裁缝与厨子还是男子。”

  “但都不是哲学家。”白苹说。

  这样的争执很久,还没有一个决定。我一方面觉得我必须做一次主角;第二方面,我对于她们说是哲学家书生与残废都使我不甘心,最后我说:“我是一个男子,一个男子同你们在一起,让我避免危险的任务就是一种耻辱!而且我的生命是多余的,要是这次你的枪斜了一分,我不是已经死了么?”

  “可是我的生命有更多次的侥幸。”白苹说。

  “但这不是生命的估价问题,”梅瀛子说:“而是工作的效率问题,我们要的是胜利,不是牺牲!”

  梅瀛子的话使我与白苹沉默了,于是她又接下去说:“在这个整个工作上,我们不能谈到失败,这失败不是个人的事情,也不是我们三个人的事情。我们可以不爱惜自己,但站在工作的立场上,我们爱惜工作就当爱惜自己。”

  “是的。”我说:“就站在工作的立场上,你们都比我重要,所以我……”

  “不,”白苹说:“但是你在工作以外,还有哲学的生命。”

  “我想,这样的争执是没有完的。”梅瀛子说:“我们还是用拈阄的办法好了。”

  这使我想到上次去杭州前的拈阄。但那时虽是游乐,而人人内心是敌对的;现在是工作,而我们内心则是和谐的。当时白苹开始赞成,我也没有异议。

  白苹的桌上有一只自动的烟匣,是按一下就会跳出一根的小玩意儿,里面装的是三五牌,她将桌上我的Lucky Strike,抽一根放在里面。混乱了以后,她说:“现在我们每人顺次按一下。谁拿到了那枝Lucky Strike,就规定谁担任这份工作。”

  这是很有趣的一种拈阄法,梅瀛子接着就按了一根,一看不是Lucky Strike,就吸起来;第二个是我;第三是白苹。这样轮流着,在第三圈的时候,我毕竟按到了那支Lucky Strike,这烟本属于我,所以还是让我拈到,这使她们俩无法异议。我们终算把这件事决定了。

  时间悄悄的过去,我们生活是兴奋快乐与紧张。我每天吃得很好,睡得也多,健康一天天恢复着,这就如同拳斗家预先的休养。白苹与梅瀛子像是我的经理人一样,始终注意我的生活,她们觉得唯有精神充沛、身体健康才能在紧张中镇静,在危难中细心。

  就在这个期间,海伦从青岛回来了。梅瀛子第一个知道,她告诉我后,第二天我就去拜访海伦。

  我在她家门口按铃,开门的正是海伦。她不但年青许多,而且也显然是强健,皮肤似比前棕黑,显得头发更黄,眼睛更蓝,鼻梁上雀斑似已变淡,她身体轻健灵活,穿一件轻捷的蓝色便衣,用新鲜的毫无脂粉的笑容欢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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