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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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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那夜从施高塔路带我出来一样。”她说。 “那是白苹的力量。” “是你先发觉的。” “是的。”我说:“现在我也只是发觉。” “只有在你我两人的时候,我才感到我过的都不是我灵魂的生活。” “这是我的光荣。” 我们始终在小径里盘桓,枯秃的洋槐上有群雀在叫,空气是潮湿的,地面润亮着。细雨已停,东方透露了黄弱的阳光,有几个老妇在陌生的基头献花了,虔诚而寂寞,这一角世界与烦嚣人间的关系大概再无争夺妒忌与愤恨了吧,是一种真正的爱在沟通着,我想。 “回去吧。”她说。 我没有回答,悄悄地伴海伦出来。我们在静安寺吃早点,沉默中,贯穿我们心胸的是透明的了解与同情。 座上,海伦突然打破了沉默,她说:“你希望我现在怎样去生活呢?” “忠诚,”我说:“我们只有忠诚而勇敢地去生活。” 她不响了,嘴角浮起了低迷的笑容,这笑容才是属于她的灵魂的,它曾经引起我许多想象,但自从她学会了时髦的笑态,我竟忘去了是她曾留给我这个特殊的真笑。这笑表示她已经彻悟,已经从生活的形式中看到了生活的内容。我说:“我们要忠实的笑,忠实的哭,忠实的歌唱,忠实的叹息……” “那么你以为我过去的一切都不忠实了。” “只是笑。”我说。 “笑?” “是的。”我说:“我相信每个人应当有每个人的笑态,但是现在的笑容似乎形成了派别,大家互相学习与提倡,于是笑态也成了时髦的点缀。” “这也许是美国电影的力量。”她说。 “电影应该是学习实生活的,但是现在实生活里的人在学电影。” “我以为这是人类的进步。”她说:“电影里的笑是提炼社会上笑容的美点而删去它的丑态而成功的。” “我想这是对的,但大家争着模仿,结果是每个人独特的美点都没有了。” 她又笑了。这也许是美好的镜头,但不是海伦的美点。我无意识地笑了出来。 她似乎知道了我笑的什么,有点羞窘。一矜持时,不自觉的重新透露了她低迷的笑容。 现在我彻悟到,也许只有婴孩的笑容是天使的声音,所以在许多圣画里,玛丽亚永远是庄严而静默,而无数的小天使都是婴孩的笑容了。 我于六点钟送她回家,此后有好几天没有见她。但是我忽然从家里接到一张圣诞节夜会的请帖,是日本海军部梅武少将出面的。我从来没有会见过梅武,这自然使我想到那天海伦的话,而断定那是海伦向他们指示的了。 于是有一天黄昏我到她的家去。 她家里布置依旧,但是海伦的装束与态度可完全变了,她头发匀整地后垂着,毫无油腻与发夹的束缚,后面轻束着一条呢带,这呢带与她身上的衣料一样,是白底嫩蓝小方格的花纹,脂粉眉黛全疏,我看到她鼻梁边几点淡淡的雀斑。她身上除一条黄色漆皮的腰带外,一无其他的点缀。轻柔的衣质在她走路时有宽舒的飘动,这一个改变,象是古典的Ballet舞受到邓肯(Isadora Duncan)的解放,我觉得她是自然而年青了。她似乎已经恢复了我第一次会见她时留给我的印象,但是她并无当初的羞涩与温柔,她庄严沉静而大方,用史蒂芬太太一般的风度,招呼我坐下,淡漠得象是失去了所有的情感,眼睛始终避开我的视线,没有一丝表情,我寻不出她内心与那天公基里的悔恨,那天施高塔路的哀怨有一丝联系。我说:“怎么样?有甚么变化么?” 我避开对海伦注视,想使她有更自然的答案。忽然我看到了墙上的相片,已经换上了她的父亲哥哥与她们母女的合影,三个坐着,二个站着,我想问了,但是…… “生活,”她说:“我要忠诚而勇敢。” 这使我回到了那天在公墓时的情绪,我宁静而安详地说:“你已经放弃了交际。” “不但交际,”她沉静地回答:“而且也放弃了职业。” 我没有诧异,因为这是海伦个性里特质的表现,这个性是我所了解的。我微喟一声,接着是大家的沉默。就在这沉默中,我忽然忆起我来此的目的,我从内袋里抽出请帖,递给她说:“那么何必还叫他们寄这个给我呢?” 她微颦一下,接着是恍然悟到的开朗,于是她诧异地接过这请帖,冷淡地一望,迟缓地说:“并不是我的关系。” 我知道这是我自己误会了,这帖子的寄来,可以是梅瀛子的意思,也可以是白苹的意思,也可以是随便那个日本人的意思,只因为海伦同我说起过,所以我会肯定是她,我说:“那么一定是他们自己寄来的,你没有收到么?” “送来过,我告诉他们我去北平,退回去了。” “自然你是不预备去参加了。” “任何的约会都不再参加。” “深居简出养性么?”我说着看到钢琴上几本零乱的书籍,我问:“阅读么?” “是的,”她说:“隔天再借我几本书。” “歌唱呢?” “是的。” “练习么?” “是的,”她说:“充实我自己的生活。” “充实生活。”这句话使我顿悟到海伦生命的变化,这是史蒂芬太太外表上的方式,是一种美丽的隐士的心境。她阅读,她唱歌,她奏琴,但不是为真理与艺术的追求,也不是为苦闷的寄托,更不是为虚荣的诱惑,而是为生活,为生活的充实。似乎她已经从烦嚣零乱的生活中彻悟,从奋斗挣扎的生活中清醒,从无数热烈的追求中幻灭。她体验到恬淡的趣味,宁静的安详,她把生活交给了自然,像落花交给了流水,星球交给了太空。世界在她已无期望,万物在她都不稀奇,这心境也许是美丽的,但是她这样的年龄所应该有的么? 我缄默,缄默的像一条鱼。 云彩在窗外驶过,微风吹乱了窗纱,海伦把窗帘理好,轻飘地走到琴前,幽淡宁静地播弄着琴键,像是意大利的夜颂,使我悟到黄昏已经渗透了窗棂。 在琴声停止的时候,我说:“多谢你赠我美丽的夜颂。”我站起告辞,走到她的座前,我不安地说:“原谅我说一句庸俗的话。假使需要我帮助的话,请当我是你的好友,不要客气。” “我感谢你纯美的友谊。”她说着抬起头来:“不等我母亲回来么?” “你母亲?” “她现在在汇美饭店做事。” “我隔天再来看她。” 海伦送我出来,在门口,她说:“谢谢你关心我们,谢谢你来看我们。” “多谢你赠我美丽的夜颂。”我说:“今夜我要虔诚地为你祈祷。” 归途中,我猛然想到,今天海伦没有透露过一丝笑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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