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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梅瀛子的话是坚如铁,冷若冰,使我每一根神经都震动起来,我想到昨夜窗上的黑影,想到山尾在赌博时的面孔,那么那些都是梅瀛子所预料的?她先要海伦痛苦,再要海伦痛恨,于是海伦成为最坚强的武器。我说:“那么她的这些交际都是你支配的了?”

  “这是自然的。”梅瀛子讽刺地说:“当海伦成为明星,慕拜的人也不仅是日本军人了。”

  “你是说?”

  “我是说你在爱她,”她透露美丽的冷笑说:“你爱她已经超过爱你自己了。”

  “这是笑话。”我说:“即使爱她,爱的也是她的天赋,她的灵魂,而不是她‘明星’的头衔与风度。”

  “记住,”梅瀛子笑了:“你也还是一个男子。”

  “你就是熟识了男子的虚荣!”我猛然想到她为海伦介绍职业的用意,我说:“那么想你存心使她成为这类的明星了。”

  “自然。”她胜利地说:“音乐会是我第一步计划,广播是我第二步计划。”

  我沉默了,一尺外是这样美丽的梅瀛子,但只看到她的阴狠残酷与伟大!是一种敬畏,一种卑视,一种阴幽的悲哀从我周围袭来,从我内心浮起。

  梅瀛子幻成魔影,白色的玫瑰幻成毒菌,整个的房间像是墓地。我窒息,我苦闷,有无数的哲学概念从我脑中浮起!爱与恨,生命与民族,战争与手段,美丽与丑恶,人道与残酷,伟大与崇高,以及空间与时间,天堂与地狱……这些概念融化成茧,我把自己束缚成蚕蛹。

  “音乐会,”梅瀛子似乎也从思索中觉醒自语的说:“其实现在要举行倒更容易了!”

  我沉默着,但有说不出的苦闷使我的视觉模糊,泪珠爬痒了我的面颊。我站起,悄然避入了浴室。

  【二十七】

  是一架簇新的富丽的钢琴,钢琴上是鲜艳的花,金黄的阳光穿过洁白的窗纱,照在花瓶上,花影投向水绿色的地毡。家具是发亮的克罗米与玻璃的组合,透明的闪光使我精神为之一振。墙壁已装修一新,有一幅艳丽娇美的小姐的照相,在克罗米的镜框里微笑。

  这应当是我没有到过的地方,但是并没有错,这是曼斐儿的家,框镜里笑的正是海伦·曼斐儿。

  曼斐儿太太穿一件深蓝的丝绒衣裳,把肥沃的手交我,亲热地同我握着,马上对我致谢那夜陪海伦到白苹家里的事。

  “海伦呢?”

  “她出去了。”曼斐儿太太招呼我坐下:“就会回来的。”

  “她现在是很忙了。”

  “很忙,很忙,”她说:“应酬,总是应酬!”

  “你怎么?瘦了!”她堆下和蔼的笑容,关切地说:“身体要当心呀!海伦现在身体倒好了,她很忙,但是我关心她起居。滋养是最要紧的,她回家常常很晚,我一定要她睡前喝一杯牛奶,像你们晚睡的人,睡前的牛奶是最要紧的。现在我们的境遇比较好,我可以用种种的方法保养海伦的身体,我不许她睡前看书,我选好最静美的唱片催她入睡,早晨我制造最清静的环境,最合式的温度,让她甜睡。睡眠的安详与充足是健康的根本……”

  “自然,自然。”我打断了她的话,站起来,到桌边抽起一支烟,望着墙上海伦的照相。我夸赞的说:“这照相真是美极了。”

  “很漂亮吧?”她说:“人人都夸赞她。”

  “……”我没有回答,还望着她的照相。

  “里面还有好几张,你去看看。”

  她带我到海伦的寝室里,从这间寝室,已经可以知道女主人是多么灿烂的明星了。两张海伦的照相,一张是她坐在钢琴旁边,四面围着花,一张似乎是在播音台前,有一大圈花篮在她的脚下,挂在墙上,桌上还放着一张小的,曼斐儿太太坐着,海伦站在旁边,海伦的眼光是天真的,曼斐儿太太则露出得意的笑容。有这样美丽的女儿在旁边,谁忍得住她的笑容呢?在我看的时候,曼斐儿太太又从五屉柜里拿出一封袋照相来,里面都是一个海伦,但都是不同的服装,不同的装饰,不同的姿势。

  我看完了以后,重放到封袋里去,但是曼斐儿太太在放到五屉柜时拿了一张出来,她说:“把这张换到外面去好不好?”

  “自然很好。”我说着为她拿出来,这是一张时装的全身照相,似乎是学作好莱坞明星的姿态照的。

  到外面,我又取下那张半身的照相,曼斐儿太太兴高采烈又把它从镜框中取出,把全身的换上,我又把它挂上去。

  挂好以后,我望了一望,我说:“这样有点像梅瀛子。”

  “像梅瀛子小姐么?”接着曼斐儿太太坐下为我谈梅瀛子。她夸赞梅瀛子美丽,漂亮,聪敏,能干,又夸赞她人好,她说:“自从你帮助我们以后,梅瀛子不久就来看我们,说可以为海伦介绍职业,但提起几个职业,海伦都不愿去,后来就介绍她到电台广播,我们的生活就此入了正轨,只是海伦的交际太忙。我有时候觉得太寂寞。”

  我虽然不想在曼斐儿太太家里说梅瀛子什么,但是我的确想说说这个职业于海伦前途是多么不好的。曼斐儿太太对于海伦现在的处境是这样的满意,我自然没有法子再说什么,我只是说:“梅瀛子常来么?”

  “现在好久不来了。”她说:“她一定很忙。许多朋友在我们得意时候常常来玩,我们困难时候就没有来过。梅瀛子可刚刚相反,那时候为海伦的职业,她来过好几次,现在倒不来了,这真是一个好人。”于是眼睛闪出肯定的光芒:“你一定常常碰见她了?”

  “偶尔。”我说。

  门铃响,曼斐儿太太站起来,她说:“海伦来了。”

  一个白衣的女佣从里面出来,在门口走过去应门时,曼斐儿太太也迎到了门口。

  海伦真是明星了,那香气,那打扮,那举动,那谈话的声音。

  曼斐儿太太大声地说:“有客人呢!”

  海伦过来同我握手。曼斐儿太太拿着海伦的大衣出去时,海伦低声地同我说:“你没有把那夜事情告诉我母亲吧?”

  “没有。”我说:“你没有告诉她?”

  “我只说有一个日本人缠绕着我,你同白苹为我解脱了,陪我到白苹家里去。”她说:“我恐怕她听了担心。”

  在海伦说这话的时候,我从她的目光发现她对于现在的生活是不安的。我说:“你觉得现在的生活快乐么?”

  “没有什么。”她说:“但自从那夜以后,我觉得我必须设法脱离那个环境了。”

  “真的是这样觉得么?”

  “我很早就觉得这生活于我的个性是不合的。我厌烦同巨商政客军人们的交际,也不一定因为他们是日本人,而是这空气,这空气使我回家后感到自己不过是人家享乐生活的点缀。”她说:“但是为生活……”

  “完全是为生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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