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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偶尔。”海伦说。

  “以后还是少一点交际吧。”

  “我并不想交际。”海伦说:“但这已成了我职业的一部分。”

  白苹始终不响,安详庄严的坐在那里,她控制整个的空气,使我们的谈话再无从继续,于是又呈死寂的沉默,听凭夜在黝黑的窗外消逝。最后我起身告辞,我对海伦说:“一二天内我来拜访你母亲。”

  白苹没有留我,海伦也未说什么,只用亲切的眼光送我出门。

  我走到街上,夜已阑散,萧瑟的风,凄白的月光,伴我走寂寞的道路,我毫不疲倦,也不觉得冷,眼睛放在地上,手插在衣袋里,空漠的心境上翻乱着零星而紊乱的思虑,我一口气一直走到了家。

  第二天是我搬家的日子,我已经在威海卫路一家公寓里,寻到二间房间,附一间浴室,两间房间只有一个门,浴室上则有门可通走廊的另一方面,非常清静而干净。这是根据梅瀛子的吩咐而租定,也依照她吩咐没有告诉白苹也没有告诉海伦。

  自从我的生活与日本人常常绞在一起以来,在亲友的社会中,我早已变成一个畸零而落寞的人了,起先还有几个至亲好友对我进诚恳的劝告,但是现在都同我疏远了,见面时也只是同我作浮泛的敷衍,我想得到他们背后是怎么些为我可惜,在对我诅咒,但既无法对他们自白,我只有尽量规避,晨起晚归,总免不了还需见这些难堪的面孔,这是我近来最感痛苦的事,为这个缘故,我的搬家倒是一种解脱。

  等什么都布置好以后,我开开电灯,拉紧窗帘,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抽一支烟,我感到说不出的舒适,觉得我已经逃出了痛苦的世界。

  有人敲门,这当然是仆人来理什么了,我没有思索也没有注视,就说:“进来。”

  门声以后是一阵香。

  是梅瀛子?我惊异的回过头去,果然是那个奇美的身躯,闪耀着鲜艳的打扮,套着白皮的手套捧一束带着水珠的玫瑰。

  “是你?”

  “难道我以外已有人知道你的地址了么?”

  “自然,”我说:“这里的房东。”

  “还有茶房。”她说:“但是他们知道的你并非是我所认识的你。”

  不错,我在这里改名为陈寂了,于是我沉默,沉默中我感到痛苦是跟人而走的,心里浮起一种傲然的感觉。

  梅瀛子笑,现在我觉得她的笑是可怕的,因为我想起海伦,我断定海伦的一切是在她笑容中崩溃的,我马上想责问,但是梅瀛子放下皮包,捧着花走进浴室,使我把问句抑住,但她马上又出来,脱去大衣手套,接着又捧着花瓶回去。我一面挂起她的大衣,一面说:“赠我这许多光荣吗?”

  “你不相信我仍是一个女子吗?”她在里面说。

  “你预先想到我没有买花来布置花瓶么?”

  “你竟不知道这花瓶是我昨天亲自买来放在这里的么?”我竟没有想到我上次看房时并没有花瓶,于是我说:“一万分感谢你。”

  “为我们英雄服务。”她说:“在我都是光荣的。”

  自从上次白苹的文件偷得与还去以后,在我与梅瀛子两个人的时候,她就常常用“英雄”这两个字来夸赞我,可是每次我听了都觉得难过,好像是重新叫我思索我的行为是不是美善一些。现在她又用这两个字了,我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我沉默。

  梅瀛子捧着花瓶出来,白瓷缕花篓形的瓶子,配着纯白白玫瑰与碧绿的叶子,这房间立刻被点化得灵活起来。我马上感到一种温暖与亲热,不知是不是这些花影响了我的心情,我有清澈的理智,考虑到刚才想责问她关于海伦的问题,于是我的态度完全改变成另外的方式,在梅瀛子坐下以后,我用幽默的语调说:“昨夜在山尾那里,我会见了我们广播的明星。”

  “是海伦么?”她安详地回答。

  “你以为除了海伦,还有谁值得我叫她明星么?‘

  “那么你妒忌了?”

  “同山尾嫉妒么?”我笑了:“不瞒你说,海伦是跟我回家的。”

  “这也值得骄傲么?”梅瀛子漠然淡笑:“现在海伦的交际已经深入日本海军的中枢,夜夜都有人送她回家的。”

  “山尾是海军少佐么?”

  “自然不。”梅瀛子胜利地笑:“让陆军与海军为海伦争风吧。”

  “这自然也是你的杰作了。”我说,但是梅瀛子忽然紧张地说:“你同海伦没有谈什么吧?”

  “谈什么?”

  “也许你问她我给她的工作?”

  “这不是也很自然的事情?”

  “不,不。”她说:“这是大错。”

  “怎么?”

  “她还幼稚,我不能派定她工作。”梅瀛子严肃地说:“一定等到相当的时期,等她自然地同敌人混熟了,我遇到有需要的时候再用她。”

  “那么现在你只是利用她,叫她莫名其妙的做你的手脚。”

  “我问你。”她严厉地说:“你究竟有没有同她谈什么?”

  “我的女皇。”我说:“你放心,你还不知我是最服从与最谨慎的人么?”

  “谢谢你。”梅瀛子马上露出安慰的甜笑,用十足女性的语调说:“但是这真的把我骇坏了。”

  “但是我不赞成你这样的手段。”

  “我只是忠于工作。”

  “但是海伦是一个无邪的孩子。”

  “这与她有什么损害呢?”

  “她的音乐,她的前途,她的性格,她的美丽,是不是会因此而断送?”

  “为胜利!”梅瀛子说。

  “你自己工作是可敬的,利用无知的孩子则是可耻的。”

  “我的工作是动员合宜的人员。”

  “但是海伦是具有音乐的天才,有难企的前途,为艺术,为文化,我们应当去摧残这样的萌芽么?”

  “她的哥哥不是有音乐的天赋么?在前线。你不是有你的天赋么?在工作。世界上有多少天才,有多少英雄,有多少将来的哲学家,艺术家,科学家在前线流血,在战壕里死,在伤兵医院里呻吟;这是为什么?为胜利,为自由,为爱……”她清晰而坚强,严肃而沉静地说。

  “我懂得,懂得。”我截断她的话:“但是总该让她自己知道才对。”

  “是工作,”梅瀛子说:“必须顾到整个的效率,你知道她幼稚,那么她的幼稚就会使她懦弱彷徨而失败,假如她常常意识到自己的使命。”

  “可是,”我说:“假如她牺牲了,而工作有没有帮助呢?”

  “这是命运,”梅瀛子严峻地说:“没有开到前线就死的兵士也很普通。”

  “……”我想了一会,又说:“我不懂你的用意,在她与日本军人交际之中,于工作到底有多少好处呢?”

  “不瞒你说,现在我已经知道了哪几个海军的军官与哪几个陆军的军官一定是不合的。”

  “就是为这点好处而牺牲海伦么?”

  “这不能用尺量的,朋友。”梅瀛子肯定而冷淡地说:“而且在以后,当我有需要的时候,随时可以动用海伦……”

  “可是那时,”我说:“你以为海伦不会被日本人先动用么?”

  “这是技术。”她得意地笑:“当海伦以美丽天真的姿态同日本军人交际,结局是痛恨日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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