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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阿美一面说,一面把花瓶捧到白苹床边的灯桌去。放好了花,她说:“那么我去买东西了。”

  “好,谢谢你。”我说:“你要锁门么?”

  “你要耽在这里么?”

  “假如你不当我是外人。”我说:“这个房间令人坐下来不想走。”

  “那么你就在这里。”她说:“我出去了。”阿美的人影消失后,我听见外门阖上的声音,于是我轻轻的站起,我的心突然跳起来,我迟缓地走到外面,到门口看看阿美的确走了。我巡视了每间房间。发现现在在这个世界中只有我自己,但是我的心跳得更紧,我走到白苹的寝室。厨门锁着,写字台当中一只抽屉也锁着,我将其他可开的抽屉,一只一只查阅,有一只里面放着两三封信,在一封是日文的,我很想看她的信,想证明她究竟她的身份可如梅瀛子所料,可是我没有时间,我必须很快把可能检查的都查到,如果是有锁的地方,那只有在阿美地方骗钥匙,或者将白苹灌醉,偷她身上的钥匙。我翻遍了所有抽屉,连五屉柜都在内,竟没有梅瀛子所说的东西。

  最后我走到她后面的衣箱间,但门锁着,我无法进去;于是我走到那间书房,写字台抽屉有三只都锁着,没有锁着的都没有什么东西,有一只满满的都是信,有一只是零星的杂物,有一只是一些账单与信封信纸。那间房间布置很简单,再没有地方可查。我想这一定是在锁着的抽屉里,抽屉的锁很讲究,决不是可以随意打开,我想撬开抽屉的底板,但撬开似乎不难,而放上去可就难了。

  我预算阿美出去要半个钟头,现在已经过去一半还多。这是不可能的。我只有等白苹回来时,设法叫白苹开这中间的抽屉,我觉得这是最可能放那文件的一只,又要她偶尔在我面前打开,让我确实知道那文件在里面,我明天想好开抽屉的办法再来,那就有把握了,但是我怎么叫她为我打开抽屉呢?我异想天开,捡出一张名片,用桌上的钢笔我写:“什么时候你打开这抽屉,什么时候请你打电话给我。”

  但我没有把这名片塞入抽屉,因为这时候我忽然想到那间当初我放行李的套间。我过去,门没有锁,里面很空,堆着旧报纸与杂志,下面是两只一直放在那里的箱子,以前好像是压在我的行李下面,似乎从来没有打开过。我试试这箱子,箱子锁着,但是好像与我的箱子有点相象,我就拿出钥匙来试,这时候我发现箱提上的已变灰色的白布,上面写着:“陶宅寄存”的字眼,我试我的钥匙,恰巧正好,果然一开就开。我正想搬动上面的报纸,但是外面锁响,我吃了一惊,马上出来,轻掩上门,顺手在书架抽一本书,坐在沙发上,我已经听见阿美的脚步。

  “阿美,你回来了?”我还是坐着,比较大声的说。

  “是的。”我为要听外面的锁音,所以我把房间开着,我听见她的声音时,我斜眼已经看到她的脚步。

  “真快啊。”我站起来,迎着出去。

  阿美果然买来一切要买的东西,我非常热心的帮她拿东西到厨房里。等阿美开始忙于做果子冻时,我才拿着一罐Abdula同一盒Era到书房里,这一次我可关上了门。

  我估计阿美一时不会离开厨房,我赶紧拿出钥匙,跑到小间里,把刚才的箱子锁好。我心里虽然急于想看这箱子的内容,但是我必须非常谨慎,不要让人对我疑心。于是我悄悄地出来,关上门,就在四周书架前浏览。书籍分类似乎很清楚,两面是社会科学的书籍,以关于经济学为最多;一面很杂,有哲学,心理学,人类学等书;一面则都是文艺书籍,我随便抽一本到沙发上坐下翻阅,但是一点也看不进去。看表已是十点多,我开始感到不安与寂寞,我打开Abdula,抽上一支,踱出去看阿美已经把果子冻放在冰箱里,她正在做Sandwich,她问我可是要茶。

  “不。”我说。

  “你等得腻烦了?”

  “没有。”我说:“只是要你太辛苦了,弄好早点去睡吧。”

  “我天天十二点才睡呢。”她笑着说。

  没有说几句话,我又回到书房,我开始后悔我刚才会没有打开那箱子,不然也许已经找到了所要的文件。但现在似乎我更不能动。我在房内掷踢,把刚在翻阅的书放在原处,顺着书架一路走过来。到了一面社会科学的书架前,在高度与我视线相等的地方,正是一列经济的书籍,我无意识的一路念着书名过去“Contemporary Theory of Monetary”,“Monopoly”,“Money”,“Faust”,我奇怪了,怎么这里来一本Faust我无意识的抽了出来。我发现里面正夹着东西。翻开一看,是白封袋,厚纸制成的,印有日本海军部的字样,我的心突然跳起来,反面果然有火漆,上面有印,但我不及细认,我的心跳着,好像门口就有人看见我似的,但我镇定地捧着书,一面注意所夹的页码是八十三页,一面偷看阿美是否会从房门进来。

  不,房门好好地关着,我这时再没有犹豫的余地,我把它收下,但是我的衣服内袋,无法装下,外袋也嫌小,而且太露,最后我把它收到衬衫与羊毛衫的中间,正贴在我的胸膛。这文件不厚,我扣好背心扣子,就一点也没有痕迹。但是我的心依旧跳着,似乎我犯了大罪,又似乎门口有人,我望望房门很安谧,我作一个深长的呼吸,开始把那本Faust放到原处,我一次两次的注意它是否同刚才放得一样。

  然后,我轻轻走到门口,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声,我吃了一惊,马上拉开门。

  “渺乎。”原来是吉迷,那只波斯种的猫,伸着懒腰,进了房门。

  我走出去,但厨房里竟没有阿美,我有点惊慌,于是我叫:“阿美。”

  阿美在浴室里答应我,不一会她就出来。我说:“刚才门口有声音,我以为是白苹回来了,一看不是,我想可是你出去。”

  “不,我在洗衣服,别是吉迷吧。”她微笑着说:“要什么吗?”“没有。”

  “你等得心焦了?”

  “不,”我说:“我看看书很好。”

  我说着抽上烟,回到书室去,这时候我的心比较安定下来,在书架上抽一本文学书,坐在沙发上,用最安适的姿态,集中心力来读,我想暂时忘去我心中的不安。这是一本讲文学上想象的书,我现在想不起这书的作者。他把想象分成四类,第一是创造的想象;第二是联合的想象;第三是说明的想象;第四是假设的想象。他论到创造的想象是选定各种经验中的成分成一新的整体,联合的想象是提炼对象中精神的成分,或付对象以精神价值,假定的想象是在对象上假定它的生命情感与感觉。在书中作者有很长的论证与举例,但我觉得这一种分类太死板,在研究上或者有点帮忙,在欣赏上并没有什么用。作者只谈到文学,但我想,创造的想象似乎宗教上较多应用,联合的想象是音乐家最常用的,说明的想象是画家雕刻家更常用的,假定的想象则是诗人常用的。如果以派别说,浪漫主义似乎多用创造的想象,写实主义多用联合的想象,象征主义多用说明的想象,表现主义似乎多用联合的想象。

  我把书放在膝上,一个人这样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门突然开了,我好像从梦中惊醒,我的心跳起来。

  是白苹!

  “你吃惊了?”白苹穿着藏青红纹的呢旗袍,站在门口,一只手慢慢拉上了门。

  “啊,白苹。”我说:“你回来了?”

  “你一个人在想什么?”她说。

  “看这本书,”我说着拿起膝上的书,站起来,说:“我正在想它对于想象的分类。”

  “那么同我谈谈么?”

  “自然可以,但是我们好久不见了,我要同你商量比较现实的问题。”我把手上的书放到书架上去。

  白苹已经坐在写字台前,我说:“不以为我找你唐突么?”

  “很欢迎。”

  “你变了许多。”

  “人么?”

  “地方也一样。”我说:“这许多书。”

  “别人寄存的。”她说。

  我这时忽然觉到我手上的灰,我猛然想到这是我在套间中摸来的,那么里面一定留着我的痕迹,我必须设法掩盖过去才好。但我还是望着她说:“你似乎胖了。”

  “不见得罢?”她说;“你好久不来了。”

  “我常常想来看你,但因为你说过要等你的电话……”

  “今天你来得很好,这几天我每天想打电话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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