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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再对你说一段西伯利亚的趣事:

  据考古家与地质学家说:在几万年前,在欧亚连接之区,有一种古代巨象,宣们和冰川同向北方退走,到了西伯利亚,因为沼地太多,无法前进,经最后挣扎后,无数巨像终沉陷入极度寒冷的泥泞沼地中,在长年不融解的冰雪中冻死。这些巨象,虽然经过几万年的时间,到现在还被天然的大冰箱保存得很完整。不仅巨象的肉、皮、毛,就是它们胃里未消化的食物,也是保存得好好的;像一束束的苔、草、菖蒲,以及野麝香草之类甚至还在嘴中未咀嚼过。因此,许多西伯利亚农民发现了这些巨象后,便割下它们大块的红色肉来给狗吃,你说有趣不有趣?

  我再对你说一件有趣的事:

  你知道,西伯利亚是旧俄的放逐区域,就像中国的黑龙江,新疆是满清充军区一样。旧俄的大文豪杜思退益夫斯基,也在西伯利亚监狱里关过几年。据传说,犯人在做苦工之余暇最得意的娱乐,就是数栏柱。栏柱共有五百多株,他们数完了,差不多记得很熟。每一株栏柱,就代表监禁的一日、一星期、或一个月。每天数一次,他就知道他尚须监禁的日期了。因此、每数完一次,他就显得非常快乐。天下竟有以数栏柱为娱乐的人,你说又趣不有趣?

  闲话少说,言归正传。

  经过十一天旅程(我们搭的是军车,走得很慢。)我们终于到达托木斯克了。托木斯克是一个极偏僻的区域,西伯利亚铁路特别设有一条支线通达这里,工商业倒还发达。它的位置是在鄂荜河的支流托木河畔,在贝加尔湖以西,乌拉尔山脉以蔓。在西部西伯利亚区域中,它可算是靠北极海最近的一个大城了。如以它的气候寒冷言,我们即使称它是北极地带,也不算过分。

  我们到达托木斯克时,正是冬季,这实在是一件最不走运的事。

  没有到过托木斯克的人,你绝不能想象这里的寒冷,用抽象词,绝不济事,我现在只向你说两件小事:

  一、有一次,一个士兵挖了一羹匙热稀饭,走到大门口去吃,他大张开口把调羹送到嘴里,放了一下,再想取出来时,调羹似乎和舌头结在一起了。他用力一拔,把调羹取出来时,调羹上已溅满鲜血和碎冰片了。

  二、这里如在户外吐痰,当一口痰落在地上时,已由粘液体变成冰块,跌碎枉地上,好像一块磁片跌碎了似的。

  托木斯克的天气是这样寒冷,人们出门时,脸上必须涂上一层厚厚的凡士林,头上戴着厚厚的皮帽,身上穿着厚厚皮大衣,镶着老山羊皮领手,皮上结着暖暖的螺旋状的厚毛,脚上则穿着一种毡疙瘩,这种‘毡疙瘴’由萼毛缝成,靴要高高的,靴内是厚厚的皮毛,好像一座倒立的小房子似地掩护着腿脚。即使穿这种厚厚的靴子,人们在户外活动的时间,常常还不能超过半小时以上,过了半小时,地上的冰雪寒气就会透兰厚厚的靴皮与茂密丛毛,直刺脚心,使血液逐渐凝滞,终于僵硬麻痹起来。万一不小心,闹得重点,一只脚就会因此冻坏,为了避免这一危险,在街上走路的人,如果路程长一点,就会分几段完成自己的路程。走一段,就到人家歇一歇,烤烤火,取点暖,等靴子烤暖了,再走。在托木斯克,家家户户都带着笑脸,无条件的欢迎行人进来烤火。不仅是为了烤暖靴子,也为了溶化凡士林,在户外走久了,凡士林在脸上结了一层冰冻,非常不好受,在火炉边一烤,就又恢复滑腻了。

  托木斯克虽然这样冷,但风景却非常美丽,它属于高原地带,周围尽是森林和山岭。这些森林和山岭,像海洋似地起伏着,绵延着,异常壮观。托木斯克的城区不是平坦地,从城外远远望过来,仿佛是森林与山岭之海洋中的一座冰岛。仅管这里有人家,有炊烟,有灯,有火,有工商业,但在旅行者眼里,依然只是“世界花园”以外的一朵花,一朵没有彩色没有芳香的花。

  托木斯克的最好生产是:马!这里的马比常人个子高,雄壮极了。

  托木斯克最值得骄傲的是:教育。这里中小学极多,并且还有国立大学与博物馆,几十年以前,大文豪托尔斯泰曾在这里度过一部分写作生活。为了实现他晚年的宗教福音与新理想,他曾在这里致力于文化事业,给予当地居民以很大影响。因此,这个城又被称为西部西伯利亚的文化教育中心。

  或许是受了托尔斯泰的人道主义的影响吧,这城市里的居民特别和善,慈悲,仁爱,给外来旅人以极好的印象。在这里,托尔斯泰的一颗善良的心已播种出千万颗善良的心了。

  到了托木斯克以后,我们最以为苦的,就是寒冷,我们人数太多,差不多将近两万人。所住的房屋自然很拥挤。我们所住的房屋俄文叫做“巴拉克”,是一种类似营房的屋子。在上届欧战时,奥国俘虏就住在这里。这“巴拉克”一共两层,建筑得很简陋,上面一层算是楼,我就住在楼上,下面则住着下级干部军官,一间房子几乎住了四百人。在这样大的屋子里,只生有两个极小的炉子,由小洋油桶制成,里面燃烧柴火,那热度实在小得可怜,因此,虽然有这两个小火炉,室内温度常在零下四十度左右,其冷可知。

  有时候,晚上太冷,我常常睡不着觉,终夜坐到天亮,直到太阳出来以后,再行入睡。

  在这些日子里,寒冷已经成为我们的生活中心。士兵们成天在外面跑,上山砍木柴,是为了抵制寒冷。大家白天躲在被子里,也为了抵御寒冷。有许多军官带有眷属和大量的面粉,太太们整日坐在炉边忙着烙饼,也不过为了多在肚子里装点东西,好抵制寒冷。

  寒冷!寒冷!寒冷!寒冷!寒冷!寒冷!……这两个字是我们的敌人,也是我们的朋友。说是敌人,因为我们一天到晚和它打仗;说是朋友,因为我们除了它,再没有更接近的东西了。说它是朋友,一点也不夸张,它不是整天和我们“瞟”(粘的意思)在一起吗?

  前面提到烙饼,我不禁想起一件很可怜的事。你知道,火炉子白天是不大有空的,经常闹人满之患,直到夜晚,才比较空闲点,有几个人就专等这个时间来做烙饼。我住在楼上,夜里要小解,必须下楼,经过炉火边。做烙饼的都是熟人,他们见我经过,难免不疑心我以小解为借口,而希望他们拉我咬几口烙饼。为了不叫他们起疑心,有些夜里,应该小解时,我常常强行忍耐了,直捱到天亮才下楼。

  有一天,我在日记里写了下面几句话:“昨天夜里,N夫妇与T夫妇双双生病了,没有在炉边做烙饼,我得以痛痛快快下楼解一次手。这是我到托木斯克以来第一件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除了寒冷,第二件令人发愁发闷的事,就是消息不通。我们好像是一些鲨丁鱼,紧紧封藏在罐头里,与外面世界隔绝了关系。

  在我们一群人中,我因为懂得俄文,从俄文报上可以看到一点消息,但其中关于中国及东北的消息几乎没有。至于韩国的消息,更是石沉大海。这时中俄还未正式复交,我们寄给关内的信件全由地方当局代转,其可信托的程度,是很有限的。

  没有消息,一切全隔断了,我们不知道在这个寒冷的冰雪地带还要住多少时候,心里焉能不焦急?

  为了排遣心头烦恼,我常在本地图书馆里消磨日子。在这个时期,我读了很多文艺书籍,我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已判决死刑的囚徒,正在向法场上前进,、随着每一个日子过去,我离法场是更近了。

  当我深夜冻醒,不能复睡时,我常常沉入回忆中,我深深忆念着我的祖国,我们在鸭绿江彼岸的故乡,在我的故乡,冬季是并不寒冷的,在春天,原野上到处盛开着鲜红杜鹃花,美丽得令人不忍回忆。

  在这些日子里,除了在图书馆里看书外,此外占据我大部时间的,就是回忆,换言之,我常常走入回忆的坟墓中,和死人谈话,玩耍。当一个人的日子中只剩下回忆时,虽然是够美丽的,但也够痛苦的。只有老年人爱回忆,因为他们所能保有的“将来”是很少了,他们只有在“过去”中,才能感到一种光荣,一种骄傲,一种自满,我不过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怎么有勇气放弃“将来”,完全和“过去”做朋友呢?

  我于是陷入痛苦中。

  幸而不久就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也可以说是一种意外的幸福,使我暂时脱离了痛苦,但这场短短的幸福,虽然消灭我暂时的痛苦,却换来此后的十年痛苦。今天你在落雁峰顶所看到的我的一些事情,就是我的痛苦的一个侧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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