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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二


  王纬宇浑身的血直冲到头顶囟门,因为他终于从齐脖颈砍断的脑袋,那脸上紧抠而阴鸷的嘴角,认出了是他的哥哥,他的心当时都停止跳动了……

  她不是一个女人,她是疯狂的报复者,那种毫无表情的样子,使他不止一次想从桌边蹦起,扑上去,和她拼个生死,一决雌雄。他并非要替那颗被砍下的头颅报仇,而是要反抗这种超过他,并且压倒他的力量,可一看那黑洞洞的要喝血的枪口,他按捺住自己。芦花说:“还得谢谢你的信,要不,他也不会上钩,我也报不了赵亮同志的仇,小石头的仇,老夫子的仇,和石湖乡亲们的仇……”

  她冷笑着,是一种强者的笑,是一种充满了蔑视心理的笑。这个曾经逼得要跳石湖的女人,现在,站在高门楼两兄弟的面前,不由得想起那个启蒙者的教导:“为什么不可以杀?他们也没长着铁脖子……”

  不可能存在万世一统的局面,现在,历史要改写了,从沃土里生长起来的奴隶,挺直地站着,迎接新时代的到来。正如大自然里,春天最终要代替冬天一样,是一种必然的趋势,谁也无法阻挡。

  想一想广场方砖上的鲜血吧!新的一页是从那儿开始揭开的……

  当四姐从昏昏沉沉的梦境里醒过来,那颗让她魂灵出窍的人头不见了,而且那势不两立的王纬宇和芦花也都没了踪影。天完全亮了,屋外,是人们祝贺新年,一片恭喜发财之声,但她开门一看,却是一个阴霾灰暗的大年初一,一个没有阳光,没有欢乐,甚至没有一点生气的大年初一。

  ……

  该不是一场噩梦吧?珊珊娘坐在船头,呆呆地望着林木苍翳的沙洲,细细回味自己的一生,确实也像一场梦似的,直到今天才算醒了过来。认识一个人容易,看穿一个人可不容易,以至于要付出两代人的沉重代价——既害了老一辈,又害了年轻一代。呵!

  难道他,对的,就是他,难道不应该像他哥那样,得到身首异处的惩罚吗?

  但是,一直盯着沙洲的珊珊娘,猛地站起,喃喃地,几乎不相信地望着那灌木林自语:“停停,水生,你把船停一停!”

  “怎么啦?”他回过头去,看站在那里发痴的珊珊娘。

  “你把船靠岸吧!”

  “干什么?”

  “我要上去!”

  水生不大理解她的举动,告诉她,“拐过去就是——”

  “你没瞧见一个人影?”

  供销员只顾划船,哪里去注意岸上的动静,顺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除了那密密的灌木林里,扑棱棱地飞起的几只小鸟外,毫无其他迹象可寻。话又说回来,即或是有个什么人,有兴趣来到这荒芜偏僻的沙洲,怀古思旧,与你老太太何干?

  珊珊娘,甚至还未等他把船头插上沙滩,就迫不及待地登岸了,才走两步,又转回身,想起什么地把那五块银元,郑重地交给了水生:“先给你二叔拿去,他盼着呢!回头我再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你要干嘛?”

  “快走你的,甭管我。”她踩着湿漉漉的沙滩走去。

  “那我怎么跟二叔讲,这五块银元,没头没脑,怎么回事?”水生朝她喊。

  “那是一条人命!你跟他说,枪响过后,我那死鬼哥,一眼就看到那个人——”她边回头说话,边往前急匆匆地追赶,差不多有点小跑的劲头了。

  水生糊里糊涂,供销员对于阿拉伯数字的账目,能算得一清二楚,但怎么也搅不明白这笔人生乱账,他站起追问:“你说的这个人是谁?”

  她头也不回地大声说:“开黑枪的!”

  他吓一跳:“谁?”

  珊珊娘已经走出好远了,用手指着密密麻麻,杂草丛生的乱树林里讲:“是他——”她不是走,而是追赶什么来不及地往前跑了。

  在现代汉语口语里,他,她,它,是很难明确分辨出来,除非那实指的第三者在场。水生,是个精明的人,但也无法剖析得出,珊珊娘拚命追赶的是人,是鬼,还是野兽?他摇摇头,懵懵懂懂地操起桨,望着那几块暗淡的,已经失去光泽的银洋,继续往前划去。

  她怎么啦?水生由不得纳闷。

  年轻人怎么能知道湮没在历史长河里的往事呢?她刚才瞥见了一个钻进了树丛里的人影,虽然,也许像照相机快门那样,只是五百分之一秒,千分之一秒,那样喀嚓一下,却在珊珊娘脑海里那张底片上曝了光,留下了无法泯灭的印象。因此,她不得不追踪而去,尽管那只是一个背影,一个熟悉得无法再熟悉,所谓虎背熊腰,姿态轩昂的背影。

  难道人的背影,当真的一生一世都不会变吗?

  第八节

  猎狗悄悄地跑在他们前头,像狐狸一样,无声地把梅花似的足迹,印在密林间潮湿的沙土小径上。

  沙洲,郁郁葱葱,阒无人迹,除了叽叽喳喳的鸟雀,的昆虫,这里是静谧的,幽深的,又似乎是格外恬淡安详的。但是,黑子,那条来到了原野里,回复了天性的猎狗,总是竖起鼻子,嗅着空气里令它不肯宁静下来的味道。

  于而龙嗾唤它过来,摩摩它的脑袋,又放它前面跑了。他对于渔猎这类户外活动,有着天生的兴趣,所以什么渔具,钓饵,铳枪,猎犬,以及诱鸟的飐子,捕兽的夹子,都研究过,而且挺在行。在这方面,他自认是个天生的骑兵,是属于大自然的。不用分说,从这条兴奋不安的狗,它的动作,它的表情来看,在周围不超过一千米的方圆面积里,准有一个生人,或者一头野兽。

  它又仰起了头,站立着,嗅着空气。

  谁?于而龙想:除了他们活了一个甲子以上的人,还有谁对这密不通风,蛮荒难治的沙洲发生兴趣呢?

  他们低着头,钻进愈来愈密的狭窄路径里,有的地方只好低着头,侧着身子通过,有的地方干脆连路都长满了草木,枝桠交错的杂树,彼此纠缠到一块去了。盘根错节的藤蔓,缠绕不分地扭结着,一人来高的蒿草,杞柳,像堵墙似的挡住去路。还有刺人的荆棘,蒺藜,和碰不得的荨麻,处处设置下障碍,于而龙像钻进笼子里一样,感到气闷。

  当年,游击队长躲在这里,可不是气闷,而是觉得安全,就像鸡雏躲进老母鸡的翅膀下,使凶恶的老鹰再也无可奈何的脱险感。那时候,无论大久保怎样穷追猛赶,只要钻进沙洲的青纱帐,用今天的生活用语形容,好比在保险柜里那样稳妥可靠。因此,恨得敌人咬牙切齿,每年冬天都要来放火烧荒,可顶个屁用。“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灰烬是最好的钾肥,来年草木长得更加旺盛,敌人甚至从你身边比肩擦过,也未必能发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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