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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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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来郭祥一路上拼命压制自己的激动,想平平静静地、大大方方地给彭总打一个敬礼,万没想到小张却冷古丁地说出这样的话。他的脸登时红了起来。“战斗英雄”,这是随便说的吗?在这位身经百战、千战者的面前,也能随便说吗?他确实太不好意思了。可是这时彭总已经放下电报,摘下老花镜,笑微微地站了起来,郭祥只好红着脸,用力地磕了一下脚跟,打了一个十分标准的敬礼。 彭总紧紧握住郭祥的手,用一双深奥的眼睛,足足打量了他好几秒钟,才撒开手,指指旁边的小木椅说:“坐吧!” 两人坐下,彭总又让小张拿烟。小张对郭样特别热情,从屋里拿出一包“大中华”,还抽了一支递给郭祥。郭祥觉得在彭总面前抽烟不大合适,就小心地放在小圆桌上,说:“我不大会抽。” “不大会抽?”彭总望了望他那被大喇叭筒熏得发黄的手指,哈哈大笑着说,“恐怕还是个老资格哩!” 郭祥也不禁笑起来,立刻点着,头一口就吸下了小半截子。 “你那个连,在二次战役中间打得不错。”彭总说,“报上的通讯我也看了。那个记者说,仿佛你们没有多少伤亡,这真实吗?” “那次我们连,加上炊事员只剩下三十几个人了。”郭祥答道。 “是嘛,所以我多次说,写新闻报道一定要真实。像那样写法,把敌人都写成了豆腐,也就不能让人民正确地理解战争。” 彭总很有兴致地望着郭祥,接着又问:“听说你在敌后一个山洞里藏了好几十天?” “58天。” “那你是怎么生活的呢?” “有一个朝鲜老妈妈,给我们天天送饭。” “她有粮食吗?” “很困难。开始她让我们吃粮食,她吃野菜;以后就靠游击队接济。” 那里游击队好活动吗?” “也很困难。游击队很小,主要采取隐蔽活动。不过他们很坚决,我们就是靠一个女游击队员领着,穿过敌人的战线才回来的。” 彭总听到这里,一面点头,一面深有感慨地说:“朝鲜妇女很伟大,这一点我感触很深。她们在战争中失去了丈夫,失去了儿子,忍受着最大的痛苦,还默默地承担着艰苦的劳动。我每次坐车外出,看到她们在冷风里穿着单薄的衣裳,背着孩子在那里修路,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这时,金妈妈,朴贞淑,还有最近那位朝鲜大嫂的形象。都一个一个地闪现在郭祥的心头,使他沉入深深的感动之中。 忽然,彭总抬起头,望着郭祥问道:“你们住的那一带,老百姓还有粮食吃吗?” “粮食早就很困难了。”郭祥皱着眉头说,“我看到不少老百姓,每天到地里找早熟的棒子,掰一些回来舂舂,加上一些野菜吃。我住的那家房东大嫂也是这样。我们连每次做饭都要多做一些,因为一到开饭,孩子们就围过来了,我们怎么也不能叫孩子们看着……” “你们这样做很好。”彭总点点头说,“今年朝鲜水灾很大,据说是几十年来少有的。我们参加战争的目的就是为了朝鲜人民的生存,今天怎么能够看着他们饿饭呢?郭祥同志,假若我们志愿军全体人员,每天每人节省一两粮食,你看有困难吗?” “我看没有困难。”郭祥立刻挺挺腰板响亮地说,“战士们都会拥护。” “不过,战士们也有困难。他们体力消耗很大,粮食也不算很足。”彭总思忖着自言自语,仿佛他已思考过多次。他停了停,又望着郭祥,“部队得夜盲症的人还多吗?” “已经比以前少了。我们连还有几个没有治好。” “主要是营养不足,维他命缺乏。你可以让他们吃点野菜,熬点松针水喝。这办法很有效,我调查了好多人。” 彭总沉吟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说:“虽然军队和人民都有困难,我们总是比老百姓好些。为了人民,我们也应当苦一些。挨饿这个滋味我是知道的:我13岁那年,有一天天还不亮,我就光着两只脚,踩着露水上山砍柴,因为没吃饭,砍了一会儿饿得实在砍不动了,就倒在地上睡着了。父亲上山来找,一看我睡在地上就有了气,他扯了一根柴棍子,喝着:‘你偷懒,我要打死你!’我心里十分难过,我哭着说:‘昨天晚上我只吃了一碗糠耙把,今天早晨也没吃饭,我全身发软,哪里还有力气砍柴呢!’我父亲也哭了……挨饿那个滋味可不好受呵!” 彭总说这些话时,感情很沉重。显然他对自己童年和少年时的悲惨生活,印象很深。因此,他对人民的疾苦,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和关切。今天谈起粮食,又不禁忆及往事。也可能他发觉自己谈得远了,就把话收回来,望着郭祥说:“你今年多大了?” “25了。” “多大参军的?” “13岁,是赖上的。” “噢,你还是个年轻的老干部哩!”彭总笑着说,“有对象了吗?” 由于彭总平等待人,郭祥渐渐活跃起来,虽未恢复常态,“大中华”的香烟,也抽了好几支了。万没想到彭总忽然问到这个,一时觉得很难回答。就红着脸慌慌张张地说了真话:“我,我不准备结婚了……” “怎么?”彭总对他的回答颇感诧异,又笑着问,“结婚晚一点可以,怎么不结婚了?” “我本来有一个朋友,她牺牲了。”郭祥心里酸酸地低下头去。 “是志愿军的吗?” “是,是我们军的一个护士,她是为救朝鲜儿童牺牲的。朝鲜政府给了她‘国际主义战士’的称号。” “我仿佛在《志愿军》小报上看到过,是叫杨雪吗?” 郭祥心中一震,如果不是在首长面前,他很可能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勉强回答了个“是”,又低下头去。 “看来,你是很爱她的!” 郭祥点了点头。 “当然,你会很痛苦。”彭总说,“我们参加革命的人,许许多多同志都有过这种痛苦。拿我说,我的两个弟弟都让蒋介石杀了,我心里能不痛苦?长征以后,我们许多红军家属,都让国民党反动派斩草除根了,这些同志心里能够好受?可是有什么法子来医治这种创伤呢?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把精力全部放在工作上、作战上,这样你的痛苦就减轻了。你钻到痛苦里就会脱不出来。我的体会,只有革命的胜利,工作的进展,可以弥补个人的伤痛…… 郭祥认真地听着,吟味着老一辈的生活经验。 “毅力也很重要。”彭总又继续说,“我这个人就是有股犟脾气,既吃了它的亏,也沾了它的光。我在湘军当兵,有一次派我当侦探,被抓住了,刑法很厉害,有一次实在受不住了,想承认,可是第二天又坚持起来,到底让我挺住了,最后闹了个取保释放。” 彭总说到这里不由哈哈大笑,郭祥也笑起来。 谈话结束时,彭总一直将郭祥送下山坡。一个摄影员正在山坡下徘徊观望,拿不定主意是否采取行动。平时彭总一直反对摄影记者给自己照相,他常常说:“你‘咔嗒’一下,得值几斤小米呀!”有时甚至会转过脸去,把摄影记者弄得很窘。所以摄影员犹豫了很长时间,没有敢贸然走山坡。谁知这次不同,彭总面含笑容,远远地就跟摄影员打招呼说:“小李,来给我俩照一个吧!” 这时,小张正在旁边,看见彭总的举动有些不同寻常,就跟彭总开玩笑说:“司令员,你不说‘咔嗒’一下几斤小米啦?” 彭总瞪了小张一眼,训斥道:“乱弹琴!给英雄模范照相,我什么时候这样讲过?” 摄影员小李兴奋异常,用摄影记者才有的那种敏捷步伐跑过来!十分精心地给彭总和郭祥照了一张合影。 拍完后,小李与小张偷偷地相视而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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