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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没有经验,我们就照着人家耿长锁的脚印儿走。要是不办,什么时候儿也没有经验。”

  李能甩甩手,叹口气说:“要想说服你可是真难。我再问你,你征求过群众的意见没有?”

  “征求过了。”大妈说,“已经有十几户拍着巴掌赞成。只要咱们几户党员干部,拧成一股绳儿,一带就起,我看先成个小社儿没有问题。”

  “你说的都是哪几家呀?”

  大妈举出老秀、金丝、郭祥他娘、桂金、刘二奶奶,还有瞎老齐和小契等几家。没等大妈说完,李能就打了一个冷战,心里暗想: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接着,他从鼻孔里冷笑了一声,说:“他们当然赞成。”

  大妈瞪了他一眼,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李能把嘴一撇,“你瞧瞧这些户!不是孤儿,就是寡妇;不是瘸腿,就是瞎眼;不是馋鬼,就是懒汉;不是缺车,就是少马,全是两个肩膀扛着一个嘴的货。你要合你跟他们合去,要把我合进去我就不干。我知道他们是什么企图!”

  “什么企图?”大妈忿忿地问。

  “有人心里清楚。”李能又冷笑了一卢。“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吗?他们就是想吃我这个肉疙瘩户,想从我身上解决困难,想叫我养活他们。干脆说,他们是想共我的产!”李能心早郁积的愤怒,再也抑制不住地进发出来,“我早知道有人对我不满意了!我刚能吃上两碗饭,就有人看着不顺眼了!连我买双袜子,支个蚊帐,买个暖瓶,都响人看着眼气。我要问问是不是我李能再披上麻包片他们就高兴了?我再问,这革命到底是为了什么?是不是为了改善生活?为什么我的生活刚提高了一点点儿,他们就这么不满意我?你说说,这是不是合乎党的政策?……”

  “革命是要改善大家的生活,不是改善你一个人的生活!”大妈打断他的话说,“办社是走共同富裕的道儿,不是谁想共你的产。我们都长着手,用不着靠你养活!”

  “对呀!对呀!”李能说,“可是谁不让他们改善呢?那树上明明结着果子,他不去摘;一出门就满地是钱,他不去拣,那能怨谁呢?不错,我的生活是比别人高些,手里是比人们活泛些,可是我既没有偷谁,又没有抢谁,我是辛辛苦苦合理合法挣来的。土改那当儿,大伙一块翻了身,我比谁也没多分,谁比我也没少分。到现在,干吗有的好过,有的不好过了?你就拿小契来说,他跟我地一般多,人口一般多,我下的是什么辛苦,他下的是什么辛苦?他日上三竿不起炕,一天到晚换烧饼麻糖吃。等到他起炕时候,我早走出三四十里路了。我操的那心就别提了,你看看我这头,一年工夫头发就白了一半。到现在小契弄了个屁眼精光,我好不容易积攒了个家业,叫我跟小契合在一块儿,这不是共产是什么?对你明说吧,这办不到!我是贫农成分,我不是地主!”

  他的嗓门高极了,还不断挥着手,像发表演说似的。连骡子都被惊得向后倒退了几步。

  大妈再也抑制不住愤怒,用手点着李能说:“李能!我看你也忒价地不知道害臊了。我问你,你还是个党员不是?土改以后,你就像个大皮球撒了气,你那革命性儿不知道跑哪儿去了。大伙的事儿全不在你心上,找你开个会,就像挖你二两肉似的。你跑买卖,投机倒把,放高利贷,倒是很积极。你走的是条剥削的道儿!你说你不是地主、富农,叫我看你是一个劲儿地朝这个道儿上走!村里的贫农,跟你说句话,你都爱搭不理,把下巴颏儿翘得高高儿的!谁一进你的院子,你就把人拦住,怕沾上穷气,你哪里还像个党员?你说小契日上三竿不起炕,他为了全村不出事儿,一年到头夜里不敢合眼,别人不知道,你也不知道吗?你们一天大酒大肉吃着,小契买一两次死猪肉,你就在村里散布他的坏话,弄得全村老少都戳他的脊梁骨,说他是个懒汉。他死了老婆,按同志情义,你该借给他几个才是,不,你一个不借,到了把他的几亩地算计到你手里。这小契是一心为公,没有一点私心,倒是你叫鬼迷住了心窍。你说成社是贫农们共你的产,我倒想问问,你这‘产’是打哪儿来的?土改以前,你披麻包片那时候,你这大能人干吗不去发家致富?”

  “你别动不动就用这话噎我!”李能愤恨地叫,“土改我分了巴掌大一块地,提过来提过去,倒成了我一辈子的短处了?”

  “多提一提,叫我看有好处。”大妈驳斥道,“谁要好了疮疤忘了疼,那就该叫他多想一想。这成社就是为了叫咱们的子孙后代不再像你那样披麻包片。这不是要共你的产,这是叫大家走共同富裕的道儿。你说贫农们想靠你养活,想吃你这个肉疙瘩户,你想错了,这用不着!贫农们都长着手,都能土里刨食儿,用不着靠谁!你懂不懂,我们办的是社会主义!这是毛主席给我们指的道儿!”

  大妈一派话,说得李能满脸通红。他的手指头索索地抖动着,恶狠狠地望着大妈。

  “社会主义!共同富裕!说得好听!”他又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哼!叫我看是各人有各人的目的,各人有各人的企图!”

  “你说我是什么企图?”

  “你自己心里明白。”

  “我不明白,你给我指出来!”

  “嘿嘿,要叫我说出来,那就不好听了!”他冷笑着,把嘴一撇,“你是想在上级面前讨好,你是想显出你自己能干,你是想保住你的模范!你是觉着,这些年儿,你这模范叫上级扔到一边去了。谁也不提你了,你想把你自己再露出来!”

  几句话,像鞭子一样重重地落在大妈心上,噎得她说不出话。

  李能的脸上浮起胜利的微笑,又刻毒地加了一句:“怎么样,婶子,我估摸的差不离儿吧!”

  大妈气得浑身发抖,步态有些失常。

  “好哇李能,我真没想到你坏到这步家业!我只能怨自己过去对你的认识太不够了!她沉了一沉,又提高声音说,“你觉着什么话解恨你就说吧。我明白告诉你,这办社的事儿我是铁了心啦,你想用几句话把我打下去,这办不到!你知道,过去日本鬼子也没把我打击下去,国民党、蒋介石、地主、还乡团都没有把我打击下去,凭你李能想把我打下去,我看也不那么容易!……不管怎么样,今天的会是非开不成!”

  两个人争辩了一路,一直来到支部书记王老好的门首。

  什么时候都是心平气和的王老好,正坐在小黑门楼外面的门墩上晒太阳。他那本来就有些肥胖的身子,自从到北京他女婿那儿回来以后,显得更加肥胖了。

  他听见两个人尖锐激烈的争论,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懒洋洋地站起来,连连摆着手说:“唉唉,我的老天爷,你们别争了行不行?都是自己人嘛,好说好商量,有什么解决不了的?!你说说,让群众们听见了,显得多不好哇!嗯?”

  “老好叔,”大妈指着李能说道,“你说他今天办的这事可对呀不对?”

  “唉唉。”王老好叹了口气。“依我看,你俩说得都在理儿。他大妈,你一心急着成社,是为了把咱村的工作搞好,想叫咱凤凰堡走到前头;村长呢,他是觉着现在条件儿不够,慢走一步,先看看再说,这样稳稳当当。我觉着也挺在理儿。”

  “不不,”大妈接口说,“他是说咱们成社是要共他的产,是要吃他的肉疙瘩户!”

  “共他的产?”王老好低着头考虑了一阵儿,犹豫地说,“这,这,这个说法恐怕有点儿不妥。可是大乱他妈,你也想想,李能这几年,又是跑里又是跑外,风里来,雨里去。挣起这么个家业,叫我看着实也不容易。你今天叫他跟那些穷户搅到一块儿,他心里也难免委屈得慌。你有你的好心,他有他的难处,我看你俩都别走极端。”

  大妈有些气愤,瞅着王老好严肃地说:“老好叔!你抹了一辈子的稀泥,今天你还在那儿抹呀!按你说,我俩都在理儿,有一个不对的没有?他说我成社是为了显显自己,也是对的?”

  李能也不满地说:“是呀,我俩有一个不对的没有?大叔,她说我走的是资本主义的路,快成了地主、富农,这话也对?”

  大妈和李能两边一挤,急得王老好直抓脖子,这是他遇到难题时的惯常表现。

  “唉唉,你叫我怎么说?你叫我怎么说?”他显出极其为难的样子,“要说不对,依我看,你们两方面都似乎有那么一点儿不妥当的地方儿。不过,话说回来,谁又能没有一点缺点儿?你俩都要多多包涵。他多说一句儿,他也长不了一块儿;你少说一句儿,你也少不了一块儿。你要叫我说哪个不对,我不能木匠的斧子——一边砍哪!你们说是不?”

  大妈真气急了,指着他说:“你干脆说,这社还成不成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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