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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点点头。那人就说:“你跟我来!”说过,挑起水桶在前面走,他低着头在后面跟着。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光着一只脚丫,只穿着一只鞋子。自己觉得好笑,就干脆脱下来用手提着。

  进了那花垛口大院,那人放下水桶,就把他领到长工屋里。又给他拿来几个红饼子,提了一壶水。小嘎子饱饱地吃了一顿。那人扫了扫炕,把条脏被子摊开,指着说:“这是我的铺,你睡吧!”说过,那人把门一关就走了。小嘎子躺在那儿,正在胡思乱想,只听窗外有人说话:“唉!这孩子真可怜!叫后娘赶出来,腿都跑肿了。”正是那人的声音。

  “老康!你认他做你的于小子吧!”另一个人说。

  那人嘿嘿笑了几声:“我老康可没这个福气!”

  从此以后,小嘎子就在这许家大院做了一名小做活的。不用说,这是老康向许家地主的求告。小嘎子白天喂猪,扫地,帮助长工们做各种杂活,晚上就挨着老康睡觉。由于老康对他十分疼爱,两人就如同父子一般。嘎子倒也觉得新鲜快活。却忽然有一天,小嘎子蒙着被子大哭起来,老康三番五次追问,他也不讲,原来有一件传闻刺疼了小嘎儿的心。这件传闻哄动了方圆几十里的村镇。听了这传闻的人,有人觉得新奇有趣,有人再也压不住自己的怒火,有人暗暗伤心流泪,悲叹着穷人不幸的命运。

  传说在40里外的凤凰堡村,出了一个强盗。这强盗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姓郭,生得聪明伶俐,胆大无比。有一天半夜,他越过了谢家大院一丈多高的围墙,杀死了谢家的黄鹰。这只黄鹰是谢家最心爱的宝贝,取名飞虎。这事情办得麻利干脆,连那些看家护院的都不知道。可是这孩子有一点儿失着,他丢下了一只小鞋、一把小镰,被谢家拣去。第二天谢家把他的父亲找来,桌上摆着两把鞭子,地上放着一桶冷水,向他提出了三个条件:第一,究竟把儿子窝藏到哪里,赶快交出;第二,将死鹰隆重安葬,要选茔地一座,做上等柏木棺材一口,刻墓碑一幢,雇响器四班,以及其他花费,概由姓郭的负担;第三,在安葬那天,要由这孩子的父亲,亲自披麻戴孝送往墓地。这孩子的父亲只是哭,说情愿变卖土地,再买一只好鹰赔给谢家。那谢香斋看他不肯答应,皮鞭蘸凉水,打得他死去活来,还说:“赔?这是南京一个大官买来送给我的,卖了你的皮你赔得起吗?”

  这孩子的父亲挨打不过,答应了头两个条件,惟独第三条就是不肯接受。一直打了好几个死,都用凉水喷过来,全身上下没有一块好地方。最后这孩子的父亲大哭一场答应下了……风水先生选了墓地,择了“吉日”,给死鹰出殡下葬。出殡头一天,就在街中心搭起了一座高高的灵棚。出殡这天,四班鼓乐吹奏,死鹰用一匹蓝缎裹了,在柏木棺材里成殓。直闹到小晌午,这才响了三声火铳,开始起灵。那孩子的父亲,全身披麻戴孝,手里打着招魂幡,由两个看家护院的把式看着,走在死鹰前边。灵柩穿过大街,沿路还要设祭,让这孩子的父亲跪下磕头。“给你飞虎爷跪下磕个头吧!”谢香斋说。这孩子的父亲不肯,看家护院的就连推带搡,把他按在地上。一直闹到晌午大错,才将死鹰送到墓地埋了。据说,比庄稼人的坟头大好几倍。坟前还立了石碑,上面刻了一只大鹰,还刻了六个大字:“谢家飞虎之墓”。埋葬完了,这孩子的父亲已经昏倒在地,后来来了好多邻舍亲友,才将他抬回家去……

  在听到这段传闻以后的许多日子里,小嘎子心神不宁,他立志要永远永远和谢家势不两立,要迟迟早早为被污辱的父亲报仇。他曾经几次偷着要跑回家和仇人拼个死活,都被老康从半道上追回。不久,卢沟桥响起了炮声。又不久,那支戴着斗笠穿着草鞋的队伍就开到了冀中平原。人都说,这是好队伍,穷人的队伍,老康当了几个月的农会主席,就撇下小嘎子跟这支队伍走了。小嘎子也兴冲冲地跑到队伍里去,人家说他小,没有要他,小嘎子哭着回来。他又在这许家大院捱了两年,已经13岁了,个子长高了些,就又跑去哀求,队伍上还是嫌他小,他直哭了一个下午。这次他早已下定了决心:就是你打我、骂我,我也不走了,我赖也要赖上这支队伍。

  “小鬼,你还没枪高哩!”那个邓连长说。

  “我就长不大吗?”他翻翻眼说。

  “你走得动?看你多黄多瘦!”那个周指导员又说。

  “我要吃点儿好的,模样马上就变过来了。”

  连长、指导员哈哈大笑地说:“当八路军可是苦呀!你吃得了苦?”

  “你们受得了,我就受得了。你们走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你们一步也拉不下!”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郭祥。别人都叫我小嘎儿。”

  “唉!那就收下他吧。”

  从此小嘎子就背起了一把黄铜军号,穿起了那身小大氅似的军衣,走在这支队伍的行列里转战四方去了。生活虽然很苦很累,可是他走得很快活,唱得很快活,因为在他脚下,是一条崭新的路……

  这些事想起来就叫人心酸难过,可是又怎么能叫人忘得了呢?郭祥挥挥手,把那片扯碎的高粱叶子扔在车下。他心里想道:你们这些妖魔鬼怪,想当初是多么凶恶,多么猖狂呵!简直就像是搬不动的大山似的;可是现在呢?你们的威风哪儿去?你们到底被推翻了,被踩到脚底下了!……想着,想着,不由地微笑起来。他望望天空,星星像也在对他微笑。

  “到了!”赶车的用鞭梢一指,“那就是凤凰堡!”

  车声在深夜,显得越发轻快,好像春夜的雨声……

  【第三章 母亲】

  那辆花轱辘马车赶到凤凰堡村南,已是午夜时分。村庄寂静,夜风清冷。郭祥提着两个包袱,向村里走去。不知怎的,离家愈近,心里也越发忐忑不宁。

  按常理说,一个人最熟悉的,莫过于家乡的路。那里一个井台,一个小洼,一株小树,一条田间抄道,都从童年起刻在了他的心上,直到老死,也不会忘记。因为在那座井台上,从三四岁就跟母亲抬过水呀,在那株小树上有他抹过的鼻涕呀,在那个小洼里他摔过一个碗挨过骂呀。这些童年时代说不尽的英雄业绩和同样多的丑事,都同这些一起深藏在记忆中了。郭祥还清楚记得,在他六七岁的时候,有一天拿了一支小竹竿儿,闭紧眼睛装算命瞎子,他竟从十字街口一直走到他家的小坯屋里。可是现在他沿着村南头走了一遭儿,却不能判定哪个是自己的家门。

  郭祥记得他的栅栏门前,有一株歪脖子柳树。母亲总是站在这株柳树下喊:“小嘎儿!回来吃饭吧。”可是现在没有栅栏门,也找不到那株歪脖子柳树。郭祥的左邻右舍,原都是一些又破又旧的小土坯房,连个院墙也没有。现在却添了好几处砖房,围着秫秸篱笆。郭祥知道这是农民翻身以后盖的,心里十分高兴。可是究竟哪个门口是自己的呢?

  他停下脚步。忽然记起,在他的门旁边,有一个旧碌碡,他常常端着碗,蹲在上头吃饭。有一回不是还摔破一个大黑碗吗!那是小堆儿从背后冷不防给了他一家伙跌到地上摔碎的,他倒挨了大人两巴掌,还哭得怪伤心哩……他拐回头走了几步,果然发现那个旧碌碡,在地上露出个头儿,想来这里是发过大水,它淤到地里去了。

  郭祥放下包袱,走到小黑门前,叩起门来。一连叩了几声,里边没有一点儿动静。他又喊道:“妈!我回来了。”喊了几声,听听还是没人答声。他心中疑惑,看见那边有一个墙豁口,就纵身跳了进去。走近北房一看,才看出房子没有门窗,没有房顶,屋里堆着破砖烂土,像是被烧毁的样子。院子里长满了一丛丛青草,秋虫细声鸣叫。他开门走出来,这时,月亮己经平西,像是一盏红纸糊得太厚的灯笼,挑挂在远处。郭祥心中一阵迷茫慌乱,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正犹疑间,只听左邻的一扇小门呀地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人来,咳嗽了一阵,问:“谁叫门咧?”郭祥走上去,见是一个肩宽背阔的老人,披着衣服,须发都斑白了。郭祥辨认着,想起他就是扛了30多年长活的许老秀。这个人是一位田园巧匠,耕作技艺,方圆三五十里驰名。他耕的地,不论地垅多长,比木匠打的墨线还直。地主雇他都要拿双倍价钱。郭祥走近去说:“大伯,我把你吵醒啦!”许老秀说:“这没有什么!同志,你是要号房吧?咱家地方宽绰,就是我跟老伴两个。”郭祥见他没认出自己来,又说:“许大伯!我是嘎子呀。”“你?你是嘎子?”许老秀凑到他脸上去看,叹息了一声,“唉,小嘎儿!你出去了这些年,也不捎个信儿,把家里人都快想疯了。”郭样忙问:“我家里的人呢?”许老秀又重重叹了口气,说:“你娘这会儿临时在村东头住着。细情等会儿说吧,我先把你领去。”说着,老秀舒上袖子,把衣裳穿好,领着郭祥向村东头走。走了没有几步,老秀忽然停住,回身拉住郭祥说:“我看还是把你大娘喊起来给你做点儿吃的。你吃过饭,天也就亮了,再到你妈那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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