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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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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嘎子一听,事情坏了!一时拿不定主意是进去好,还是不进去好。正犹豫不定,只见爹跨出门来,他扭头要跑,被爹上前一把抓住说:“你这小兔崽子可回来了!”说着褪下一只鞋来,按倒就揍。小嘎子觉得小屁股烟熏火燎地疼,就哭着喊:“妈呀,不怨我呀!不怨我呀!”“不怨你?我这一辈子背兴就背在你身上了!”爹一边说,一边不住地打。妈妈冲出来死拉硬拽,好半天才把父亲拉开。小嘎子的泪在地上流湿了一小片,篮子早滚到一边,满满一篮子榆叶撒了一地…… 嘎子爹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因为他只有三亩来地,主要靠种谢家几亩租地过活。虽然一年起早贪黑,辛苦到头,粮食落不下多少,可是要失去这几亩租地,就更没有一点儿活路。刚才谢家婆娘来这里说了几句恫吓话,早已使嘎子爹魂失魄散。就在这个下晚,嘎子爹让嘎子洗了脸,给他拍了拍身上的土,空着肚子,硬拉着他到谢家赔罪。嘎子半道要溜,又被爹打了两巴掌,才赶进谢家大门。谢家婆娘和谢家小子大模大样地站在台阶上,他父子俩站在台阶底下,嘎子爹磕磕绊绊说了无数好话,又强捺着嘎子爬在地上磕了一个头,最后还说:“少爷,过几天到俺家去吧,叫嘎子给你做好多好多柳笛儿!”嘎子哭了,谢家小子笑了。 一回到家,嘎子就全身发烧,倒在破炕席上,饭也不吃。娘也没有吃饭,爹也没有吃饭,全家守着嘎子,嘎子满眶眼泪。他弄不懂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他恨那个戴瓜皮帽的谢家小子,他恨那个鹰钩鼻子的谢家婆娘,他恨他们的花垛口、黑梢门。他也怨不讲理的父亲。他说着胡话,迷迷糊糊地睡了…… 这当然不会是一件事情的终结。 过了没有几日,这一天日丽风和,谢家出门打猎。在大清河北,这家地主虽不算最大,可一切行动都颇有些势派。谢香斋在前面骑着一匹雪白大马。他兄弟谢清斋坐着一辆两套骡子的轿车。谢香斋的孩子家骧,谢清斋的孩子家骥也坐在里面。骡子带着满脖子的铜铃,双双地响着。后面跟着六个长工把式,每人的袖子上都套着皮筒子,站着一只大鹰。其中有三只黄鹰,三只“秃葫芦”,全戴着精致的小皮帽子,还垂着两个小皮耳朵。一到村外就在田里一字儿摆开,白马走在正中,不管是谁家的田,谁家的地,就这么平推着践踏过去。那辆轿车走走停停,在大道上随行观看。 小嘎子的家紧靠村南头,这时他也丢下活,立在墙头上看。多有趣呀,小嘎子一霎时竟忘记了这是谢家的大鹰。只见那两只腾起的大鹰,时高时低,盘旋飞翔。突然间,一只大鹰像疾箭一般地俯冲下来,好家伙,比嘎子站在高岸上向水里扎猛子还利索哩。说话工夫,场里一群鸡咯咯乱叫,小嘎子追上去救,他家的一只芦花公鸡已经溅着血死了……从此,嘎子不仅恨那个谢家小子,恨他们的花垛口、黑梢门,也恨他们家的老鹰。 给爹娘说是没有用的。他需要自己想一个主意,而且要什么人也不知道。 第一天,小嘎子没有想起什么主意。第二天,主意想起来了,他高兴得要命,可是白天玩得太厉害,晚上睡在那儿,睁开眼已经大天亮了。他打了自己两拳头,恨自己没有志气。第三天,他决定动手干,妈妈又叫他到姥姥家借东西,他叹了一口气,只有等到第四天…… 第四天的晚饭,小嘎子吃得最饱,也就是说,比平常多吃了一倍的糠饼子和榆叶汤。他抹抹嘴,对妈妈说:“妈,小堆儿叫我跟他就伴哩,我去了。”“明天可早点儿起来。”妈妈说,他连声在黑影里答应,摸了一件什么往口袋里一掖就出去了。他的开花鞋踢里踏拉的,“就是这个讨厌。”他心里想。 浓墨一样的黑夜。小嘎子很快就走到了谢家的后门。“可不要碰见那条大黑狗。”这样一想,老像看见那条大黑狗闪着绿荧荧的眼要跳出来。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腿肚子。“真是胆小鬼!”他骂了自己一句,又往前走。“要碰见人怎么办呢?”他又站住了。“不要紧,我就说找许大伯借东西。”这样想着,他就一闪身进了后院。 这是一个很大的院子。有两排矮房:一排是碾棚、磨房,一排是长工屋和马棚,那几只大鹰就养在紧挨着马棚的一间闲屋里。这是小堆儿对他说的。小嘎子一走进来,长工把式的屋里全点着灯。“糟了,人还没有睡呢。”他几乎嚷出声来,怨自己来得早了。要是不性急就更好了。一阵心慌意乱,他就往黑影里钻,一钻就钻到磨房里。 多么黑的磨房呀,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见。他蹲在磨道里,一时听见脚步声响,觉得有人要来套磨了;一时又觉得那个谢家小子站在黑影里说:“哈哈,我看见你在这儿藏着呢!”他的心老是怦怦地跳。“不要害怕!”他鼓励着自己,“只要等他们睡了觉,就能办事!”可是,时间是多么地长呵,简直比一年还长。他不断地把头伸出门外去看,终于对过小窗户上的灯光,一个个地灭了,好像合上了眼睛似的。他高兴得要命,现在只剩下那个鹰房的灯还亮着,只要这盏灯一灭,他就要立刻像小猫一样地蹿出去。嚓!嚓!这就没有什么好客气的了。 可就是这盏灯古怪,它老是亮着。还听见里边不断地喊:“哆!哆!”“嘘!嘘!”小嘎子想:“莫不是我进门不小心,叫他们瞅见了吧?他们许是知道有人来偷鹰了吧?”小嘎子火烧火燎的,再也忍耐不住,就钻出磨房来。他迎着鹰房的门口一看,只见黄鹰站在架上,那养鹰把式跟它面对面不断地挥着手,“哆!哆!”地喊着,弄得那鹰不时地扑扑翅膀,咭咭地叫。嘎子不知道这就是“熬鹰”,要让它终夜不能合一合眼,要熬去它那在山野里养成的举翅万里的性格,为这有花有鸟的庭院服务。嘎子不知道这些,暗暗地骂那个养鹰把式:“你的精神头倒不小!天这么晚了,还逗着它玩呢!”他又想:“哼!你总不能不拉屎尿尿!”嘎子的胆也大了,这次他没有钻进磨房里去,就往碾盘上一蹲,这座碾棚正对着鹰房。 夜静更深,斗转星转。不知熬了多长工夫,嘎子忽然惊醒,原来他也打起吨来。他揉揉眼,向鹰房一看,只见灯还亮着,可是已经没了人,也再没有那“哆!哆!”的喊声。“哈哈,你也困觉去了!”嘎子得意地想,摸摸口袋,轻轻跳下碾盘,就摄手摄脚地朝鹰房走去。一进门,就看见那六只大鹰,都栖在架上,脚上有一条红绸带子在架子上系着。它们用一只腿立着,蜷起一只爪托着嗉子。嘎子从口袋里摸出小镰,几天以前他就将木把卸掉,磨得飞快。现在他的计划就要实现了:要马上把鹰的脖子割断,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家去睡觉。“先杀那只大家伙吧,也许就是它抓的小芦花鸡。”说着,就立刻伸手去抓。谁知脚尖踞得老高,还是够它不着。他就把墙角那只独凳搬过来,爬了上去。他原先想,抓住它,嚓地一刀,无非是像杀鸡一样,可有什么难的;谁知伸手一抓,那恶鹰脖子挺起,咭咭乱叫,爪子一扬,弄得小嘎子顺手流血。小嘎子费了好大事,才捉住它的脖子,那鹰的长翅在他怀里扑啦啦的,打得他的半边小脸生疼。小嘎子割断红绸带子,把小镰放进口袋,用两只手才将它结结实实地捉住。这时其余几只鹰也惊动起来,扑着翅膀怪叫,把窗台上那盏小油灯也扇灭了。“糟了!养鹰把式要进来可怎么办呀?”小嘎子心慌意乱,抱着鹰跳下凳子就跑。他在院里摔了一个跟头,爬起来开开后门,拼命地向田野里跑去……“就是你们追上来,我也不给活的!”小嘎子掏出小镰,一边跑一边割鹰脖子,割了好几刀,才把鹰往地上一惯,那鹰在夜色里霍地腾起好几丈高,又从半空中掉下来,满地扑啦啦地打旋。小嘎子听见谢家大院一片喧嚷,接着是两声清脆的枪声…… 这时,小嘎子觉得有无数追兵从后边赶来。有谢家的长工、养鹰把式,有看家护院的,还有谢家小子,他们全提着枪狠狠地追。他们的猎狗、大黑狗也伸着舌头在两边飞跑。嘎子越发跑得快了,不管方向,不管道路,不管庄稼地、柳子地,跌倒了又爬起来,他的一双小黑脚丫不停地向前跑去…… 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小嘎子听了听后边没有动静,脚步才放慢了。他觉得两条腿又酸又疼,有一只小脚丫也扎得难受,他摸了摸,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只鞋早跑掉了。他坐在一棵小枣树下歇了一会儿。怎么办呢?回去吧,还脱得了爹的一场毒打吗?不又要爬到地下,去给那个混蛋小子磕头吗?不行,决不能回去。就是要饭,也不能回去。他站起来,_又向那黑茫茫的大野走去。 走了很久,小嘎子下了一个土坡,忽然看到有许多星星在脚下闪动,原来是一条大河挡住了去路。“可不能过河!”他想,“过去河,谁知道是什么地方呀,以后想回家也找不到路了。”他就顺着堤坡走,进了一个黑魆魆的村子。一进村子,小嘎子觉得又累又饿,渴得难受。他找到了一口水井,井上没有柳罐。他见旁边有一块大青石,就坐上去等着打水的人。这时虽然鸡声四起,可是村庄还在沉睡,四外没有一个人影。小嘎子坐着坐着,第一次感到了孤独,妈妈现在干什么呢?小堆儿、小雪也看不见了,小雪的妈妈杨大妈也看不见了,她待自己多好呀。他哭了一阵,什么时候躺在石头上睡着的,自己也不知道…… 小嘎子被人推醒的时候,己经大天亮了。他咕碌坐起来,揉揉眼睛,才看见是一个挑水的,穿着破棉袄,腰里束着褡,高高的个儿,满脸胡子,像父亲那么大的年纪,非常慈祥和善。那个人问他:“小患儿!你是哪里的呀?” “我,我是大周各庄的。”他瞪着小黑眼珠随机应变地说。 “你怎么跑到了这儿?” “可不能说实话。”他心眼里想,就说,“我爹娶了个后娘,把我赶出来了。”他翻翻眼睛,看那人是不是相信。那人怜惜地叹了口气,小嘎子才放心了。 等那人把水打上来,他立刻扒着桶鋬儿猛喝了一气,又觉着饿得难受,想要点吃的又张不开口,就说:“大叔!你们吃过饭没有?” “你还没有吃饭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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