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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更可悲的是,当年我在的部队的领导同志和战友,特别是在边疆工作的同志,有许多人为此受到冲击、审查、拷打,没完没了。他们流血牺牲为创建这个国家作出了贡献,因此就“罪该万死”吗?有的读者,和我素不相识,只是由于曾经赞扬过这本书,也受到迫害或者被投到监狱。株连之广,为害之烈,比起封建社会的残酷的“文字狱”,来,毫不逊色!围剿的黑文,用的全是林彪、“四人帮”帽子工厂的破烂货和法西斯棍棒,不顾事实,不讲道理。你明明是在歌颂毛主席,他却硬说你“恶毒攻击毛主席”;你明明是要表现彭德怀将军如何忠实执行党的军事路线,他却硬说你“为彭德怀篡党夺权作吹鼓手”;你明明是在歌颂人民和人民战士,他却硬说你“宣扬资产阶级军事路线,丑化人民军队和人民群众”;你明明是歌颂伟大的人民战争,他硬要说你“宣扬战争恐怖论”,等等。这些颠倒是非的污蔑,用不着一一批驳,有这部书在,读者自有明断。

  在“四人帮”一手遮天的时候,我曾痛苦地想过一个问题:一本书,几年前,报纸上说它如何好,几年后,还是同样的报纸,却又说它如何如何十恶不赦;那么,后代人看到这些互相矛盾的文字记载,将作何感想呢?这使我感受到:不仅仅是文学作品,就是历史的以及其它记述人类生活的书籍,在某一时期中,可以用强权和欺诈的手段,在冠冕堂皇的外衣下,塞满歪曲历史和生活的肮脏东西,但是人民总是厌弃这类东西的。在他们心里不容抹煞地存在着另一本书——在那里历史和生活保持着它本来面目……这甚至只是一本无文字可考的书,然而,我们要阅读的,正是这本印在人民心上的书。无数激动人心的事实告诉我们:人民群众对真理与谎言、正义与邪恶、以及对是非功过的分辨,最有力、最公平、最不可抗拒。人们该怎么想,还怎么想;该怎么说,还怎么说;该看什么书,还是照看不误。因为人民不可能永远被蒙蔽,而从根本上说,这恰恰使他们的分辨力得到了锻炼,得到了加强,这也是时代给我们的伟大赐予!也正因为看到了这种“赐予”,我们的心才没有被摧毁呵!

  《保卫延安》的遭遇说明:不能像“四人帮”那样因为一时的政治需要,而任意修改历史,从而株连反映有关历史的作品和作家。作家应当对什么负责?他只能对人民群众负责;对历史负责;对他所反映的那个时代负责;对共产主义理想负责。这难道不是普通的常识吗?可是,“四人帮”之流,把普通常识竟搞得如此混乱不堪,使人哭笑不得。

  纵览我们刚刚经历过的这一段历史,使人不能不这样想:

  是的,有人要怎样乱干就怎样乱干,要怎么胡说就怎么胡说,但是,这样干,这样说,把中国人民置于何地?须知,一切胡作非为的惨痛后果,全都落到人民群众的头上——缺吃的,是他们;少穿的,是他们;忍受一切艰难困苦、遭受精神摧残的,都是他们呵!这难道不是有目共睹的事实吗?

  十多年来,我们看到林彪、“四人帮”从头至尾的一场大表演。虽然我遭受了迫害,但也受到了很大的锻炼:经见丰富得多了,头脑清醒得多了。我还活着,还在执笔为文,然而许多贡献很大、被人民所珍视的作家,却满怀遗恨过早地离开了我们!现在党中央给我们创造了很好的条件,正带领我们在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新的长征路上奋勇前进。我们老老少少,都应该奋发起来,努力向前!

  我始终忘不了彭德怀将军在战争年代说过的一句话:“我这个人没有什么,要说有一点长处的话,那就是不忘本。”照我的理解,这个“本”,就是革命事业,这个“本”,就是人民群众的利益。是的,如果忘了这个本,我们活到世界上干什么?如果忘了这个本,地位再高,权势再大,与人民何益?与粪土何异?

  是的,我们被折磨得内外是伤,但依然昂首挺立,而且满怀着激情和热爱,注视着这个辽阔广大的国家,注视着这块用我们的血汗和眼泪浸透过的土地,注视着这英勇顽强而多灾多难的人民呵!

  这本书,一九五四年夏季出版,那是小三十二开的竖排本。印数较多。这是第一个本子。到了一九五六年,我进行过一次较大的修改,删去数千字,增添了两三万字。这是大三十二开的竖排本,算是第二个本子。到了一九五八年,我又在这个基础上把这本书作了一些修改,以大三十二开的横排本出版,这算是第三个本子。最后这个本子,比起前几个本子,充实得多了。可惜,出版不久即被“烧毁”,因此看到过这个本子的读者比较少。

  现在出的这是第四个本子。出版前,我虽然以一九五八年第三个本子为基础作了校订,但是按照许多读者的意见,基本上没有动,为的是让没有阅读过此书的读者看一看,被“四人帮”泼了那么多污水的书,到底是什么样子。

  当初,这本书从看初稿、定稿、审查、出版,全是由人民解放军总政治部文化部负责的。总政文化部费了很多精力,设法把我从新疆的工作岗位上借调出来,因而,从一九五三年春到五四年春,我有整整一年时间住在北京,这使我能集中全力,对作品反复推敲修改。总之,没有他们的关怀和帮助,这本书根本不可能和读者见面。《解放军文艺》在此书尚未出版时,就在一九五四年一、二月分别选发了“蟠龙镇”和“沙家店”两章。那种对我国文学事业的热情的关怀和扶植,是令人难以忘怀的。战争中,我在部队上得到锻炼,写作中又得到部队领导机关的帮助。时至今日,如果说我还能作一点工作的话,那完全是党、人民军队和人民群众培养的结果呵!而且不管怎样折腾,总是活下来,总是不让那些祸国殃民的恶魔把自己的信念摧毁,那力量也是从这儿来的。

  在这第四个本子印行的时候,我把冯雪峰同志在《文艺报》一九五四年的第十四、十五两期发表的《论〈保卫延安〉》(发表时的题名为:《〈保卫延安〉的地位和重要性》),放在卷首,以表达对这位文艺界的老前辈的深切悼念。他当初写评论时,看的是一九五四年的第一版。后来出的版本,变动较大,如对彭德怀将军的描写,就增添了数千字,比他当初看到的那个本子,可以说,有一定的提高。他如果健在,在有些具体讲法上,也一定会根据新的情况,有所补充。但是,总的说,他的文章,高屋建瓴,很有气魄,他的论断是独特的,他的眼光是犀利的,至今读起来,仍令人激动和敬佩。一九五三年底,总政文化部已经把稿子完全定下来,列为“解放军文艺丛书”之一,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当时的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的文艺理论家冯雪峰同志,兼任着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他看到这部作品的打字稿。他和我素不相识,只是阅读中发现此稿有值得注意的地方,于是约我谈过数次,爽直,精辟而恳切地指出这部作品的长处与不足。那关怀与爱护的情景,至今犹历历在目。他看过打字稿,看过清样,书印出来又反复读了。他为我国文学中有这样一部作品,而兴奋得夜不能眠。想想这位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老战士,有着光辉革命阅历的文艺理论家,对我们的文学事业关怀和热爱,再看看近二十年来他和许多同志曾经为之付出心血的《保卫延安》的遭遇,使人心里充满了无法排解的寂寞和悲哀!如今,这位忠诚、倔强而耿直的老前辈,与世长辞了,我的悲痛是无法表达的!然而,为我们的文学事业呕心沥血的人,为我国人民革命事业鞠躬尽瘁的人,他们的英名和业绩是永存的。

  前行者,一个个倒下了,放下了他们的工作担子。我们活着的人,不管怎样渺小,还是要挑起这担子,奋然前行。人民群众迫切需要的四个现代化,在向我们召唤。只要一息尚存,就要继续用血汗和生命来书写新的历史篇章。

  杜鹏程

  1978年12月12日草于西安

  1979年元月底修改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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