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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一连副连长马长胜瓮声瓮气地说:“我还差八丈远!”他歪着脖子,固执的眼睛虎彪彪地睁着。他这模样,周大勇太熟悉咯!

  一连副指导员李江国说:“营长,咱们一连是你带出来的,你在营里工作,往后突击任务,多给咱们一连。”

  周大勇说:“嘿,要我讲点私人感情?真是说话不怕腰痛!

  李江国,说正经的,你让战士们把咱们一连的旗帜都打起来呀!”

  战士们把那七八面写着“坚定忠诚”、“机智顽强”、“攻如猛虎,守如泰山”等等字样的小旗打起来了。一面面的小旗,经过多次的雨淋日晒火烤烟熏,变了颜色;有些旗帜上还有一片一片的黑色血迹。该有多少次,战士们冒着敌人炮火把这些旗帜插上敌人工事。该有多少次,第一个人拿上这许多旗中的一面旗,突到敌人阵地跟前倒了,第二人从自己同志的尸体上跳过去抓起旗……第三……第四个……

  周大勇望着这些随风飘动的旗。战士们也望着这些旗。他们想起了猛烈的战斗,英雄的业绩,艰苦的行程!新战士们,也亲热地望着这些旗,从这些旗帜上,认识部队的英勇事迹,了解革命斗争的光辉历史。

  一营营长周大勇翻身上马,双腿猛磕马腹,那匹一锭墨似的大黑马,像箭一样从部队行列旁边穿过去,远看起来那飞也似的马像是四蹄腾空。战士们都用敬佩亲切的眼光,望着周大勇英俊的背影。

  五九月十九日后半夜,部队经过延安正东八十里的小镇子甘谷驿。他们是要通过这个镇子,向南一拐涉过延河,朝延安东南的长满梢林的山沟前进。

  陈旅长、杨政委站在街道旁边的台阶上,他们旁边站了十几个参谋、警卫员、通讯员。

  陈旅长看着从他面前闪过去的步兵、炮兵、弹药驮子;听着脚步声、兵器撞击声、马蹄的响声。他想:“今天夜里部队经过这个镇子,指战员们怕都有说不完的心思!”今天是九月十九日,半年前的今天延安被敌人侵占,半年以前的今天他跟上纵队司令员率领自己旅的战士经过这个镇子。就在这镇子旁边的小山沟里,战士们听到我军退出延安的消息时哭喊着宣誓:“保卫党中央,保卫毛主席,保卫延安,保卫陕甘宁边区!”而那些宣过誓的人们当中,已经有很多人为了实现自己的誓言付出了生命。

  半年中,一次一次的战斗,从陈兴允脑子里闪过……是啊,在这半年征战中,人民战士该付出了多少血汗,忍受了多少艰难困苦啊!

  他注视着这个镇子,注视着这个镇子以西的天空。不错,顺着这一条大路向西八十里就是延安——我们党中央和毛主席曾经住过十多年的延安。他听着从这小镇子旁边哗哗向东流去的延河。他想:这条河是从延安流来的,从延安党中央、毛主席和周副主席住过的那些窑洞的山根下边流来的,从王家坪朱总司令住过的那个窑洞的山根下边流来的。

  杨政委从街道的台阶上走下来,喊:“老陈!抗日战争时期,我从延安到前方去,后来从前方回到延安学习,来回经过这个镇子。我想:这个小镇子至少认识中国革命战士的一半以上。因为抗日战争中,人们从延安去前方或者从前方回延安,大多数都经过这里。”

  陈旅长“嗯”了一声,然后又默然不语。他想起今年三月十九日,自己旅的部队经过这个镇子时光,他和团参谋长卫毅,也说过这些话,可是如今卫毅却长眠在陕北的黄土山上了。一阵悲痛涌上他心头。陈兴允一动也不动地站在这里,沉思着这血浸过的土地!

  杨克文动情地叙说他过去在延安学习、整风和参加大生产运动的种种事情。陈旅长没吱声。他望着延安的天空,心情变得痛苦而愤怒了。延安还躺在敌人的脚下,现在连这清朗朗的延河,也还流着陕甘宁边区人民的血!

  陈旅长注视急急行进的战士们。

  战士们一边急急地行进,一边热烈地议论着这个镇子。

  这个镇子变了。它经过敌人多次践踏、烧杀、洗劫,变得荒芜而悲惨了。街上的房门、窗户板,都让敌人烧掉了。街道两旁的空地里长起半人高的蒿草。

  这里阴森森的。猛的,草丛中,有灯光闪亮。那些逃不动的老年人,端着灯,颤兢兢地从草丛中钻出来,用灯光照着战士们,恐怖地看上一阵,说:“啊,咱们的队伍总算回来了!”接着就是泣不成声的哭诉——人民战士听过千百遍的哭诉:儿子被敌人杀了,媳妇被敌人强奸后寻死啦,粮食抢光了,房子烧掉了,土地荒芜了!……

  陈旅长用肩膀轻轻地把旅政治委员碰了一下,说:“走啊!走啊!”

  杨政委抓住马鞍,准备上马。他说:“这些美国走狗是死亡、灾祸、瘟疫……”他的声音很低,有些颤动。

  部队过延河以后,经过通夜急行军,控制了延安东南九十多里的南泥湾,接着,又向延安正南五十里的咸榆公路咽喉——劳山插去。

  阴沉沉的天空,洒下濛濛细雨。远近山头上的黑压压的梢林,都让雾气覆盖起来了。

  陈旅长那个旅的战士们,从梢林中的小路上汇集在山头上的一块空地里。部队补充了大批新兵,全旅又有三千多名战士了。

  战士们整整齐齐地持枪站立,他们的衣服让雨打湿了。

  他们从山头上往下看,白云彩在山腰飞滚。脚下是厚厚的黄叶,而树梢却挂满了红叶。阵阵秋风吹来,身上寒森森的。

  旅政治委员杨克文,走在战士们面前。他那敏锐的眼光,掠过战士们的脸膛。他说:“同志们,要打仗咯!”

  战士们脸上兴奋地闪光,心里涌动着战斗的欢欣。有的往前挤着,有的站在倒在地下的树干上。

  “同志们,我们主力部队,把溃乱的敌人从岔口地区追击到延安城郊……收复了延安城郊的很多据点。同志们,一个月以前,胡匪军北上米脂地区‘围歼’我军时,有近十万人,现在逃回延安的敌人还不到一半。”

  战士们举起枪呼喊:

  “消灭蒋匪军!收复延安!”

  “解放大西北!”

  “解放全中国!”

  “中国共产党万岁!”

  “同志们,听说蒋介石昨天又急急慌慌地飞到延安,可是他看到延安太危险,当天又坐上飞机飞回南京。同志们,现在,不要说蒋介石,就是杜鲁门飞到延安,也救不了胡宗南的命!”

  战士们哗哗哗地鼓起掌了。掌声、口号声,震荡山谷。

  “同志们,我们刘邓大军挺进到大别山地区,解放了许多县城。我们陈赓兵团解放了潼关到洛阳中间的五百多里铁路线上的十几座县城。胡宗南想从陕北逃跑,去保守西安,增援中原。同志们,上级给我们的任务是:夺取劳山,斩断敌人逃跑的道路。同志们,一九三五年底,刘志丹同志和他的战友率领陕北无敌的工农红军,就在劳山消灭过国民党匪徒的一个师,过去我们工农红军在这里显过威风,今天我们还要在这里显威风!同志们,我们要拿下劳山,我们要把蒋胡匪军的残兵败将埋葬在延安!”

  战士们呼喊:

  “拿下劳山!”

  “把蒋胡匪军埋葬在延安!”

  “发扬工农红军的英勇精神!”

  一营营长周大勇、教导员王成德和副营长卫刚,站在本营战士的前面。旅政治委员讲话的工夫,他们三人定定地望着首长,生怕听漏了一句话。因为他们营是今天夺取劳山的突击营。

  卫刚对王成德说:“揍那些狗操的!一定拿下劳山!要是今天连劳山都拿不下来,明天谁还会把夺取延安的任务交给你呀!”他扭头又对周大勇说:“你说话呀,让我带突击队吗?”

  周大勇没吭声。他正回头看身后的第一连战士。他看见副指导员李江国,副连长马长胜,一排长宁金山,二排长李玉明,还有小卫生员三牛等人。他们都气昂昂的,像是马上就要去大显身手,建立奇功。

  卫刚说:“营长——狂风暴雨快来了;要打就赶紧动手。——你尽看第一连干什么?嗨,注意,旅长来了!”

  陈旅长从树林子里出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在战士们身上流动。

  旅长浑身淋得透湿,穿着一双用布条绑在脚上的破鞋子。

  他的连鬓胡子长了一寸多长,胡子上滴着水滴。乍看,他的脸色是严峻的。他沉默了一阵,抬起头,凝望战士们。

  陈旅长向前走了两步,他那身躯——那充满顽强力量的钢骨铁架似的身躯,立刻使战士更加振奋了,生动了。

  像过去常有的情形一样,陈旅长一看见战士们,他就觉着浑身汹涌着不能遏止的力量。他觉着每一个战士都是顶天立地的人,都是翻天覆地的英雄。他在战士们身上能看到有些人看不出的出奇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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