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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李玉山狠狠地在周大勇背上拍了一巴掌,说:“行还是不行,反正够敌人吃喝。”他又在周大勇耳边悄悄地说:“昨晚间,我在岔口川里见彭副总司令来。彭总问我有什么困难,要不要枪支、弹药。我说,这一阵什么也不缺。彭副总司令,让我派了几十名队员给咱们队伍带路。大勇,我看,我们队伍要在岔口地区大大地打一下!”

  周大勇想起这十来天兜击、阻击、袭击、伏击的作用;想起,部队见河涉水见山开路日夜行军的意义。他说:“玉山,这十几天,我们沿路打击敌人,一来是要消耗敌人,挡住敌人,配合渡过黄河挺进豫西的陈赓兵团作战;二来是要争取时间,让我们主力部队插到敌人前头,摆好架势跟敌人算总账!”

  三

  敌人每天付出很大的代价,才能走十四五里路。他们八月底从无定河开始溃逃,直到九月半才撤退到永坪镇一带。永坪镇子在延安东北百十公里路的地方。岔口村在永坪镇以南三、四十里的地方。敌人逃回延安必定经过岔口村。

  我军在岔口地区的千山万壑里,又摆下天罗地网。

  敌人好几万人进入岔口村一带,我军铁桶似的包围了敌人。

  猛烈的战斗展开了。我军各部从各个山头上向岔口地区猛攻。攻击部队后面的各个山沟里,挤满了成千上万的游击队,自卫军,担架队,还有很多老乡。人山人海,像是全陕甘宁边区的群众都来这里帮助自己的军队了,比赶庙会还热闹。

  山腰里走下来轻伤员,立刻就有很多老乡跑上去迎接他们。担架队从山上抬下来重伤员,立刻就有许多人挤到伤员跟前;老太太们,妇女们,连忙给伤员喂水,说些熨贴人心的话。

  河槽里有很多老乡帮部队上的炊事员们烧锅,有的来回背粮食。他们熙熙攘攘地笑着、喊着。

  周大勇他们的那个旅有两个团从北向南朝岔口村猛攻。

  赵劲那个团是旅的预备队,没有投入战斗。他们在北山梁后边的山头上一面放战斗警戒,一面帮前边攻击的部队做些事情:对空射击啦,接收俘虏啦,等等。

  正式提升为第一营营长的周大勇,带着一些战士下山沟搬运手榴弹。他们下到山沟里,背起一箱一箱的手榴弹正要上山,一下子拥来几十个老乡,从战士肩上把手榴弹箱接过去,背着上山去了。敌人飞机在山坡上空疯狂扫射。那些老乡一会卧倒,一会又向上走,从他们那顽强的身影看,像是什么力量也阻止不住他们前进。

  有些游击队员不停地从山上下来,报告消息:“我们队伍又拿下来一个山头!”群众们一传十十传百……人口快过风。

  有一群人围住周大勇问:“咱们包围多少敌人?”

  周大勇说:“两个军部两个师部还有五个来旅,胡宗南的两员‘大将’——刘戡、董钊那两名大贼,也叫咱们围在岔口村了。一句话,我们把敌人陕北战场的全部机动兵力都包围住咯!”

  一个妇女问:“同志,同志,啥叫机动兵力?”

  周大勇说:“就是在咱陕北到处胡乱窜的那些胡匪军嘛!”

  一个老太太说:“天老子!他们可再不能糟践人啦!”

  突然,河槽里有人乱跑。人们围住个什么,人越来越多,圈子越围越大,真是内三层外三层,围得不透风雨。

  周大勇过去一看,原来老乡们挤着看俘虏——一个上校团长和五六百士兵。

  周大勇一转身跟李玉山碰了个对面。他说:“玉山,看,打得多热闹!”

  李玉山说:“哎呀,美扎啦!把敌人全给拧住啦。”

  周大勇说:“老乡们真多,可是要好好组织。小心流弹、炮弹和飞机。”

  李玉山说:“这里的游击队民兵由我负责;担架队由刘区长负责;老乡们是由我爹负责,可是他搞粮食去了。你看,那些婆姨女子们吵得多厉害。一个婆姨一面锣,两个婆姨一台戏,我对谁都有治法,就对她们没治法!”

  周大勇忙问:“你爹也来了?”

  李玉山说:“来啦,他老人家劲头大得很!”

  周大勇在老乡们中间挤来挤去,突然听见有人叫他。他扭转身,定神一看,拉住一位老人的手,说:“老伯伯,你好哇?又在这里看见你了!”

  李振德老人的眉毛全白了,眼窝更深了,方脸上的颧骨也更高了。打仗打了半年,可是好像过了半辈子似的,他老人家完全衰老了!他亲热地拉住周大勇的手,说:“我又支援前线来啦!你没想到吧!咱们满满可好?”

  他望着周大勇,急切地等他回答。

  “你问李玉明?他好,进步也快,现在他当副排长了。”

  李振德老人用袄袖擦了擦胡子,说:“是么?后生们,三天不见大变样!”

  沟渠里挤过来二三百头毛驴。老乡们有的“得儿得儿”地吆着毛驴;有的喊:“老队长!前村该是扎的粮站?”

  李振德呐喊:“是呀。你们先走,我就来!”他老人家声音像敲铜钟一样宏亮。

  周大勇问:“老伯伯,从哪里驮来这么些粮食?”

  李振德说:“这粮食,都是山西翻身农民接济的。他们把粮食送到黄河沿上,我们又从河沿上转运到这里!一来回好几百里的路程噢!”

  周大勇看见沟渠里,有一头毛驴卧下,老乡打死打活它也不起来,一个老乡提着毛驴尾巴,一个拉着缰绳,直把毛驴提起来。

  李振德说:“日夜不停点,毛驴也给累坏啦!”

  周大勇说:“你看,那些赶毛驴的人才辛苦哩!老伯伯,他们是谁也忘不了的人。全中国有几年革命历史的人,谁没有吃过他们生产出来的小米呢?谁没有使用过他们的毛驴驮铺盖卷呢?”

  李振德说:“我常划算,我要有福气,能活到咱们胜利那一天,我就要到全中国游一转。我说我是陕北人,那就处处有亲人。”

  李振德老人哈哈哈大笑,笑得泪花子直从眼里跳出来。这是周大勇认识李振德老人以来,第一次看见他这么开怀畅笑。

  李振德老人把缠在腰里的包袱解下来,取出一双鞋,说:

  “大勇,你还记得?在九里山咱们见了面。你临走的时光,满满他妈——我那老伴,给你一双鞋。你这人呀,哎,临走的工夫,就悄悄把鞋压到干草底下。过后,满满他妈想起这宗事,就怨你!这一回,我来支援前线的时光,又把这双鞋带上。我谋划:兴许还能碰上你。给,大勇,拿去作个纪念!”

  周大勇笑了。他问:“老妈妈总惦记我们。她老人家可好?家里人都好?”

  李振德老人,长出了一口气,艰难地摇着头,说:“家里其他的人都好,就是玉山他妈——我那老伴殁啦!”他严峻的脸上,露出永远不能消磨掉的痛苦。缓缓地低下头,独自重复:“我的老伴……我的老伴……”他苍白的胡子抖动,闪着银色的光辉;眼泪一滴一滴从他满是悲伤的脸上淌下来!

  周大勇倒抽了一口冷气,停了好一阵,问:“她老人家,不能吧……”李振德老人,望着地下,掏出腰里别的旱烟锅,慢慢地装烟,好像他不是要抽烟,只是想用这动作散散心:“她殁啦!孩儿,她殁啦!敌人从九里山退下去了,在沟里捉住她,向她要粮食。大勇,她可哪里来的粮食呢?敌人太残忍,不是人!他们把她头发用火烧起……她死的苦情!大勇,这一回乡亲们来支援前线,政府里的同志死活不让我来,说我上了年纪,手脚不灵便。大勇,我一定要来,我一定要眼看敌人死绝!”

  周大勇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想起那身体瘦弱的老妈妈。啊,老妈妈一生一世,也许不忍心杀死一只鸡。凶暴的猛鲁,看看她善良的面容也会掉头走开;铁石心肠的人,听见她的哭声也会下泪!可是那些美国走狗,竟能……一股火从心里冲上来,血往头上涌;悲哀、痛苦、忿怒的感情把他吞没了,他恨不得立刻去把那帮杀人的凶手们杀尽斩绝。

  李振德老人把周大勇拉了一把,说:“走,到连里去!我去看看满满,和他拉上几句话就走,还有工作哩!”

  战斗从白天打到黑夜。

  夜里下着雨,战斗的第三天傍黑,赵劲那个团投入战斗。周大勇带第一营攻击最后一个山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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