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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拾遗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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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外国小说 我学外国文,一直很迟,所以没有能够学好,大抵只可看书而已。光绪辛丑(一九〇一)进江南水师学堂当学生,才开始学英文,其时年已十七,至丙辰(一九〇六)被派往日本留学,不得不再学日本文,则又在五年后矣。我们学英文的目的为的是读一般理化及机器书籍,所用课本最初是《华英初阶》以至《进阶》,参考书是考贝纸印的《华英字典》,(虽然其实是英文注汉字的,)其幼稚可想,此外西文还有什么可看的书全不知道,许多前辈同学毕业后把这几本旧书抛弃净尽,虽然英语不离嘴边,再也不一看横行的书本,正是不足怪的事。 我的运气是同时爱看新小说,因了林氏译本知道外国有司各得哈葛德这些人,其所著书新奇可喜,后来到东京又见西书易得,起手买一点来看,从这里得到不少的益处。不过我所读的却不是英国的文学作品,只是借了这文字的媒介杂乱的读些书,其一部分是欧洲弱小民族的文学。当时日本有长谷川二叶亭与升曙梦专译俄国作品,马场孤蝶多介绍大陆文学,我们特别感到兴趣,一面又因为《民报》在东京发刊,中国革命运动正在发达,我们也受了民族思想的影响,对于所谓被损害与侮辱的国民的文学更比强国的表示尊重与亲近。这些里边,波阑,芬阑,匈加利,新希腊等最是重要,俄国其时正在反抗专制,虽非弱小而亦被列入。 那时影响至今尚有存留的,即是我的对于几个作家的爱好,俄国果戈理与伽尔洵,波阑显克微支,虽然有时可以十年不读,但心里还是永不忘记。陀思妥也夫斯奇也极是佩服,可是有点敬畏,向来不敢轻易翻动,也就较为疏远了。摩斐尔(Morfill)的《早期斯拉夫文学小史》,勃阑特思(Brandes)的《波阑印象记》,赖息(Emil Reich)的《匈加利文学史论》,这些都是四五十年前的旧书,于我却很有情分,回想当日读书时的感激历历如昨日,给予我的好处亦终未亡失。只可惜我未曾充分利用,小说前后译出三十几篇,收在两种短篇集内,史传批评则多只读过独自怡悦耳。 但是这也总之不是徒劳的事,民国六年来到北京大学,被命讲授欧洲文学史,就把这些拿来做底子,而这以后七八年间的教书,督促我反覆的查考文学史料,这又给我做了一种训练。我最初只是关于古希腊与十九世纪欧洲文学的一部分有点知识,后来因为要教书编讲义,其他部分须得设法补充,所以起头这两年虽然只担任每周六小时功课,却真是日不暇给,查书写稿之外几乎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可是结果并不满意,讲义印出了一本,十九世纪这一本终于不曾付印,这门功课在几年之后也停止了。凡文学史都不好讲,何况是欧洲的,这几年我知道自误误人的确不浅,早早中止还是好的,至于我自己实在却仍得着好处,盖因此勉强读过多少书本,获得一般文学史的常识,至今还是有用,有如教练兵操,本意在于上阵,后虽不用,而操练所余留的对于体质与精神的影响则固长存在,有时亦觉得颇可感谢者也。 六,希腊神话 从西文书中得来的知识,此外还有希腊神话。说也奇怪,我在学校里学过几年希腊文,近来翻译阿波罗多洛斯的神话集,觉得这是自己的主要工作之一,可是最初之认识与理解希腊神话,却是全从英文的著书来的。我到东京的那年(一九〇六),买得该莱(Gayley)的《英文学中之古典神话》,随后又得到了安特路朗(Andrew Lang)的两本《神话仪式与宗教》,这样便使我与神话发生了关系。当初听说要懂西洋文学须得知道一点希腊神话,所以去找一两种参考书来看,后来对于神话本身有了兴趣,便又去别方面寻找,于是在神话集这面有了阿波罗多洛斯的原典,福克斯(W.S.Fox)与洛兹(H.J.Rose)的专著,论考方面有哈理孙女士(Jane Harrison)的《希腊神话论》以及宗教各书。安特路朗则是神话之人类学派的解说,我又从这里引起对于文化人类学的兴趣来的。世间都说古希腊有美的神话,这自然是事实,只须一读就会知道,但其所以如此又自有其理由,这说起来更有意义。 古代埃及与印度也有特殊的神话,其神道多是牛首鸟头,或者是三头六臂,形状可怕,事迹更多怪异,始终没有脱出宗教的区域,与艺术有一层的间隔。希腊的神话起源本亦相同,而逐渐转变,因为如哈理孙女士所说,希腊民族不是受祭司支配而是受诗人的支配的,结果便由他们把那些粗材都修造成为美的影象了。“这是希腊的美术家与诗人的职务,来洗除宗教中的恐怖分子,这是我们对于希腊的神话作者(Mythopoios)的最大的负债。”我们中国人虽然以前对于希腊不曾负有该项债务,现在却该奋发去分一点过来,因为这种希腊精神即使不能起死回生,也有返老还童的力量,在欧洲文化史上显然可见,对于现今的中国,因了多年的专制与科举的重压,人心里充满着丑恶与恐怖而日就萎靡,这种一阵清风似的祓除力是不可少,也是大有益的。 我从哈理孙女士的著书得悉希腊神话的意义,实为大幸,只恨未能尽力绍介,阿波罗多洛斯的书本文译毕,注释恐有两倍的多,至今未能续写,此外还该有一册稍为通俗的故事,自己不能写,翻译更是不易。劳斯博士(W.H.D.Rouse)于一九三四年著有《希腊的神与英雄与人》,他本是古典学者,文章写得很有风趣,在一八九七年译过《希腊现代小说集》,序文名曰“在希腊岛”,对于古旧的民间习俗颇有理解,可以算是最适任的作者了,但是我不知怎的觉得这总是基督教国人所写的书,特别是在通俗的为儿童用的,这与专门书不同,未免有点不相宜,未能决心去译它,只好且放下。 我并不一定以希腊的多神教为好,却总以为他的改教为可惜,假如希腊能够像中国日本那样,保存旧有的宗教道德,随时必要的加进些新分子去,有如佛教基督教之在东方,调和的发展下去,岂不更有意思。不过已经过去的事是没有办法了,照现在的事情来说,在本国还留下些生活的传统,劫余的学问艺文在外国甚被宝重,一直研究传播下来,总是很好的了。我们想要讨教,不得不由基督教国去转手,想来未免有点别扭,但是为希腊与中国再一计量,现在得能如此也已经是可幸的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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