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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遗令


  蒋超伯《麓澞荟录》卷四,有遗令一则云:

  “六朝人最重遗令。《南史》王秀之传,遗令,朱服不得入棺,祭则酒脯而已。世人以仆妾直灵助哭,当由丧主不纯,至欲以多声相乱,魂如有灵,吾当笑之。

  张融传,遗令曰,三千买棺,无制新衾,左手执《孝经》《老子》,右手执小品《法华经》。吾生平之风调,何至使妇人行哭失声。

  顾宪之传,遗令曰,朔望祥忌,可权安小床,暂施几席,惟下素馔,勿用牲牢。孔子云,虽蔬食菜羹瓜祭,必斋如者,本贵诚敬,岂求备物哉。

  孙谦传,年九十二,临终遗令曰,棺足周身,圹足容棺,旐书爵里,无曰不然,旒表命数,差可停息,直就轜床,装之以,以常所用者为魂车,他无所用。

  沈麟士传,遗令云,含珠以米,单衣幅巾,既殡不复立灵座,四节及祥权铺席于地,以设玄酒之奠。人家相承漆棺,今不复尔,亦不须旐。成服后即葬,作冢令小,后祔更作小冢于滨,合葬非古也。不须轜车灵舫魌头也,不得朝夕下食。

  《北史》韦敻传,以年老预戒其子等曰,吾死之日可敛旧衣,莫更新造,使棺足周尸,牛车载柩,坟高四尺,圹深一丈,其余烦杂悉无用也。朝晡奠食,于事弥烦,吾不能顿绝尔辈之情,可朔望一奠而已,仍荐蔬素,勿设牲牢。亲友欲以物吊祭者,并不得为受。

  以上各说未尝非达观,乃陶贞白遗令,明器有车马道人道士,并在门中,道人左,道士右,百日内夜常燃灯,旦常香火。烦杂殊甚,非高遁之风矣。”

  案陶隐居虽以神虎门挂冠得名,其人实道士耳,所著书唯关于《本草》之别录差有意义,若《真诰》则是鬼画符,非迷则妄矣。大抵关于此事唯信神灭者始能彻底安于虚无,次则学佛老者亦庶几以淡泊为旨,若方士既求长生,其看不透正是难怪。六朝末的颜之推著《家训》,有《终制》一篇,文情均胜,可为学佛者之一例,其中云:

  “一日放臂,沐浴而已,不劳复魄,殓以常衣。先夫人弃背之时,属世荒馑,家涂空迫,兄弟幼弱,棺器率薄,藏内无砖。吾当松棺二寸,衣帽以外一不得自随,床上唯施七星板,至于蜡弩牙玉豚锡人之属,并须停省,粮罂明器,故不得营,碑志旒旐,弥在言外。载以鳖甲车,衬土而下,平地无坟,若惧拜扫不知兆域,当筑一堵低墙于左右前后,随为私记耳。灵筵勿设枕几,朔望祥禫,唯下白粥清水干枣,不得有酒肉饼果之祭,亲友来餟酹者,一皆拒之。汝等若违吾心,有加先妣,则陷父不孝,在汝安乎。其内典功德,随力所至,勿刳竭生资,使冻馁也。四时祭祀,周孔所教,欲人勿死其亲,不忘孝道也,求诸内典则无益焉,杀生为之,翻增罪累,若报罔极之德,霜露之悲,有时斋供,及七月半盂兰盆,望于汝也。”

  同是学佛人而意见稍有不同者,则有李卓吾,但他已是明季的人,前后相去已有千年了。据李氏《续焚书》载其遗言,系七十六岁时在通州所书。文云:

  “春来多病,急欲辞世,幸于此辞。落在好朋友之手,此最难事,此予最幸事,尔等不可不知重也。倘一旦死,急择城外高阜,向南开作一坑,长一丈,阔五尺,深至六尺即止。既如是深,如是阔,如是长矣,然后就中复掘二尺五寸深土,长不过六尺有半,阔不过二尺五寸,以安予魄。既掘深了二尺五寸,则用芦席五张,填平其下而安我其上,此岂有一毫不清净者哉。我心安焉,即为乐土,勿太俗气,摇动人言,急于好看,以伤我之本心也。虽马诚老能为厚终之具,然终不如安予心之为愈矣。此是予第一要紧言语。我气已散,即当穿此安魄之坑。未入坑时,且阁我魄于板上,用予在身衣服即止,不可换新衣等,使我体魄不安,但面上加一掩面,头照旧安枕,而加一白布中单,总盖上下,用裹脚布廿字交缠其上,以得力四人平平扶出。

  待五更初开门时,寂寂抬出,到于圹所,即可装置芦席之上,而板复抬回以还主人矣。既安了体魄,上加二三十根椽子,横阁其上,阁了仍用芦席五张铺于椽子之上,即起放下原土,筑实使平,更加浮土,使可望而知其为卓吾子之魄也。周围栽以树木,墓前立一石碑,题曰李卓吾先生之墓,字四尺大,可托焦漪园书之,想彼亦必无吝。尔等欲守者,须是实心要守。果是实心要守,马爷决有以处尔等,不必尔等惊疑。若实与予不相干,可听其自去。我生时不着亲人相随,殁后亦不待亲人看守,此理易明,幸勿移易我一字一句。二月初五日卓吾遗言,幸听之,幸听之。”

  这遗言的对象大概是几个从人,故其言直捷了当,只指示埋葬事宜,不说及祭祀,由此亦可知卓吾之去儒入释,目的与削发住寺相同,其归心之程度与颜君殆有异也。葬法极佳,唯墓碑似太大,在万历时价当甚廉,故亦未可算费耳,至云板复抬回以还主人,颇有幽默之味,想见卓老此时情意透彻,已是炉火纯青之候,故涉笔成趣,为各家遗令所未曾有。卓吾写遗言之翌月,闰二月廿二日乃为张问达所劾,以惑世诬民被拿,三月十六日卒于狱。遗言后汪本钶附记云:“闻之陶子曰,卓老三月遇难,竟殁于镇抚司。疏上,旨未下,当事者掘坑藏之,深长阔狭及芦席缠盖,讵意竟如其言。此则预为之计矣,谁谓卓老非先见耶。”

  李卓吾太重情理,一肚皮不合礼教的,随时发泄,终于为守正统之士大夫所害死,此是中国文化思想史上的一大事,为后人所不能忘记,但在李君则可谓如愿以偿,殆未必有甚么怨怼耳。

  比李卓吾更彻底的要算是杨王孙的裸葬。《前汉书》杨王孙传云:

  “杨王孙者,孝武时人也,学黄老之术,家业千金,厚自奉养,生无所不致,及病且终,先令其子曰,吾欲裸葬以反吾真,必毋易吾意,死则为布囊盛尸,入地七尺,既下从足引脱其囊,以身亲土。”

  传中又载王孙友人祁侯遗书劝止,王孙覆书,皆极佳妙,覆书中有云:

  “裹以币帛,隔以棺椁,支体络束,口含玉石,欲化不得,郁为枯腊。千载之后,棺椁朽腐,乃得归土,就其真宅。由是言之,焉用久客。”

  祁侯称善,遂从命裸葬云。《西京杂记》丙卷记其事云:

  “杨贵字王孙,京兆人也,生时厚自奉养,死卒裸葬于终南山。其子孙掘土凿石,深七尺而下尸,上复盖之以石,欲俭而反奢也。”

  案《杂记》署刘歆撰,歆本系人,即使著作非伪,亦只代表士大夫的正统意见,对于非常的行事表示其不满而已,其实裸葬矫俗,本意不在省费,且掘土凿石所费之钱亦未必多也。陶渊明《自祭文》末,亦徇俗说云,俭笑王孙,而《饮酒》之十一云,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裸葬何必恶,人当解意表。则陶公毕竟是解人也。

  以布囊盛尸入坑的办法殊妙,及后再从足引脱其囊,风趣有似卓老,此殆是学黄老者之妙味,余人未能及也。闻宋时有吃菜事魔之教,其祖师是张角,与天师道似又不同,教徒死时盛衣冠,有长老二人坐头足边,问生时有衣服冠履否,答曰无,则一一去之,末问生时带来何物,曰有胞衣,乃以白布袋盛尸,埋诸土中云。其方法与王孙相似,且无去袋之烦,惜出于土俗密教,又有秘仪礼式,不为大雅所取耳。毕竟葬者藏,因此空不如水,水不如土,已有定论,但土又不如火,则西天荼毗法实为第一,而先哲少言及之者,固由教俗道殊,亦或似俭反奢,以视李卓吾遗言所云,事烦费重,当过数倍也。

  乙酉年十一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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