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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班冗员的生活(2)


  三

  C由彭君那边回到家里,快要四点半钟了。他把烂书袋放下,忙跑去澡堂里,洗他半个多月的积垢。C是很喜欢洗澡的,因为每月的官费青黄不接,所以近来澡也少洗了。洗了澡回来懒懒的倒在席上,他想他的五角钱既去了十分之一了,要把要紧的用品先买回来。矿物学的先生的讲义走得像汽车一样快,速记用抄本还差三四页就要完了,非买一册不行,但最便宜的也要三角钱,买了之后就所剩无几了。官费作算靠得住,也还要十多天才得领,这十天内怎么办呢?他的狮子商标的红色牙粉前星期就用完了,他几天不用牙粉了。到月底领到官费非多买一二包放在那边不行。

  到了六点半钟,他还是到饭店里去吃饭。在饭店里他听见一个好消息,说今天下午官费生借青年会做会场,开了一个要求增加官费的大会,已举定了代表,要代表回北京去向教育部直接交涉。

  因为要求增加官费不知上了多少禀子,打了多少电报,教育部一个不理。官费生没有不骂教育部无天良的。但是听说教育部也是每月自己筹款,才能维持现状,那里管得留学生许多。

  “政府当我们是种冗员,早就想把我们裁汰。”W君想说出来,又中止了,C也觉得中国政府太无勇气,不敢叫官费生回去。叫了回去,也可以多养几营军队拥护自己的势力。

  W前两星期对C说的也是关于增加官费的话。W那班的主任教授是Y博士——对着中国人便拿高帽子出来,背过脸去便把中国人说得卑鄙狗贱的Y博士。前两星期也在青年会开了官费生大会,决议要求增加官费。开会的理由和会场的情形第二天就在各新闻上用大大的字登出来了。那时候W君跟着Y博士到日本中部山中为调查旅行去了。Y博士在旅途中看了新闻,便问:“你们留学生每天不读书,在闹什么哟?”W君告诉他闹的是什么。博士又问:“你们一个月到底领多少官费?”W君又告诉他。博士后来叹了一口气说“我们日本的乡下人送他的子弟来东京进中学、每月也不止给这几十块钱。你们的政府当初是不是以求学的目的派你们来日本的么?我以前叫你买那几部参考书是没有买了,是吗?那又难怪你们闹了。”

  C还有一件很担心的事,他是南省的官费生。南省教育由北方请了一位很时髦的教育家去办。这个时髦教育家,头脑是很明晰的,他一定不会批准增加官费给学生。何以呢?因为南方是反对北方政府的,教育部的批准,南省当然可以不执行,这个浅显的道理,时髦教育家那有不晓得的。C忙跑去问本省的管理员,管理员所说的果然和C所预料的一致。

  C在电车线路终点遇见了同教室的W君。他是那一省的官费生代表。他像很忙,他说的话C还没听清楚,他就急急的跑了。C因为遇见W君便想及W前两星期说的话。C想国家的脸子早失掉了,索性痛痛快快的闹一闹也好。

  C吃了晚饭,暂不回寓,在一条最热闹的街道上慢慢走着看摆夜摊的。走来走去的留学生都很神经兴奋似的,像给夏天的烈日晒热了的池塘里的一群鱼一样。

  学校章程定有实习的必修科,到了冬假春假或暑假要利用假期去实习。从前教育部也定有实习费章程,近来说要节省费用,把实习费取消了。到了冬假C就要去实习,他预先去了一个禀子向时髦教育家请旅费,他相信时髦教育家一定不会打起官话来拒绝他。假期到了,他到管理员那边去看由时髦教育家那边批回来的批词却是“前据教育部……该生所请应毋庸议”的一篇官话!C在《新青年》里面,读了许多时髦教育家的言论,他是很佩服时髦教育家的,他不知道时髦教育家的言行不一致!C想批的时候,时髦教育家没把外国学校规则查一查么?没有仔细想想该用官样文章去敷衍了事么?C从前像一班无定见的青年带着灰色眼镜去看那位时髦教育家,现在他用X光线去检查他了。

  四

  C踯踯躅躅在街道上走了半点多钟,觉着有点儿寒,便由近道回到寓里来。坐在门首除鞋,还没上去,馆主人便出来说有客在楼上等着。

  “言君么?来了多久?”C认得是同乡的言君。

  言君的日本文很可以,但不很会说日本话。他身边常带着一本日记簿和一枝红铅笔,坐电车、问路都用笔谈。有这种种缘故,他不情愿住日本人的家里或馆子,他在一个中国商人的楼上租了一间许多蛛网和煤烟的房子。

  言君有点年纪了,他早在明治大学毕了业。毕业后就有人请他回国去帮办政事,但言君立的宗旨很定,不愿随波逐流,不为五斗米折腰,所以他还留在日本研究。言君有点闹名士派,不很讲究外观,他那个大学制帽的四角帽黑色变成黄色了,取下来放在台上,会软成一堆,全没有一顶制帽的体裁。制服上五个铜扣子,只剩下三个,襟口和袖口早烂了几块,像给鼠儿咬烂了。制服原来是黑色,言君不知穿了多少年数了,他在太阳下走过时,那制服竟映成红色。他的洋裤的正门上几个扣子,也像不是全数了,里面穿的中国裤子半白不白,半黄不黄的露出来。他在家里绝对不用日本服,他穿中国长衫和短褂子,还巴上一个肚兜。他穿的中国裤筒有水桶那末大。制服上一条白色硬领儿早给油垢涂黑了。

  言君是来征求C对于恢复救国日报的意见。

  “那么我们就在下星期六先在青年会先开一个预备会!这回非C君出来不行。”言君临别时再三的叮嘱要C到会。C送了言君去后,觉得自己的知己要首推言君。

  “来还不到十五分钟。听馆主人说,C君吃饭去了,不久就要回来,所以我就上来了。很对不起。”言君是个非常诚恳的绅士,所以说话也和做文章一样,有前提,有结论,起承转合,很能得中。

  “国早亡了,还赶得上救么?”C比言君岁数小,但意志却比言君颓唐。

  “今,今,今今今晚上没没没有出去么?”L君有一个奇癖,他说话是重重叠叠的。他还有一个怪癖,是怕人知道他有钱要向他借。和他同走路,他一定说想买些什么用品,说后便把荷包取出来,一面开一面便说:

  “不是这样说的,国家还有一秒钟工夫的命,我们都有救国的义务……现在东京的团员里面只有Y君,S君和你。……我看还是望你出来号召一下,比较没有党派的色彩。现在中国……只怕无人,不怕无钱……外可以慑……内可以收……”言君正襟危坐,在C面前演了一场说,结局给他感动了,降服了他了。

  C回到案前坐下,贴屁股的蒲团还没有暖,馆主人又上来说有客。跟着馆主人上来的客戴一顶帽筒上缠有两条白带的制帽,身上披一件黑斗篷,是学生间最流行的一种防寒具。原来是L君。L君说明天是学校三十几周年的纪念日,放假一天,所以跑来谈谈。

  “钱,钱钱不够了,改改改改天再买,买罢。”但他的同学都说他身上有两个荷包。听说L君的长男在中国内地中学快要毕业,L君在日本还是高等一年级生。他的同学都说他的笑话,若L君再留级一年,明年他的长男来日本进高等学校就可父子同学了。L君头脑本来不坏,不至于留级。但他志趣高尚,不愿早日毕业回去与鸡鹜争食,所以自己延长肄业年限,在日本领官费多读点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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