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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安提戈涅(6)


  这些老年的底比斯人深为他们刚才所亲见亲闻的那一场争论所感动。他们那时候的人,照那时候的习俗,看见一个儿子胆敢与他父亲斗嘴,乃是远非我们所能想象的一件骇人听闻的事,这事比起一个女子的判决死刑来似乎尤为重大。所以,当他们现在营营地以悲戚之口音聚谈着时,老年人的谈资却是说到爱神的不可抗的权力,竟会驱使他的俘虏破坏神圣的父子之道。但当他们正喋喋着这事时,安提戈涅被她的刽子手们领了出来;长老们看见这个景象,禁不住流下泪来。她注意地望着他们,说道:“看我,我祖国的市民们,现在正出发到我最后的途程上去了……我最后一次看见太阳的辉煌的金光,那将不再使我快乐了。至于地府之神呢,那对一切人说再会的,将领导我到了阿克龙(Acheron)的河岸上;或者那结婚之歌为我而唱着……不,这是阿克龙自己,我必须嫁给的。”

  公主脸上的神色与语音使长老们由怜恤一变而为诧怪。“光荣的,为人所赞颂的人,”他们叫道,“你到‘死谷’去了,你不死于病,也不亡于刀兵,但你将活活地自己摇拖地走下了地府,这是凡人所不曾前闻的。”

  “还有呢,”安提戈涅奇怪地微笑着,说道,“我知道那个菲里琪亚妇人(Phrygia),唐太洛士的女儿,那位曾在我们城中住过一时的……她是如何可怜地死在最高的西辟洛斯……如何地像纠绕着的常春藤一样,那石质突长于她的肉体上。据人说,她仍是终年站在那里,为雨雪所飘洒;岩石仍为她的河流似的眼泪所湿……上帝现在也如对待她一样地使我入睡了。”

  这位女郎这时想到的乃是她的岩穴的葬坟,所以她比她自己为岩石所包身的尼俄柏;但无论谁看见她站在那里,那么镇定安详,那么云石似的苍白,几乎也要幻想使菲里琪亚皇后变成一尊石像的变化也已降临于她身上了。然而,在那个面具之下,她的内心却渴望着从那些老年人那里听到一句人类的同情语,他们都是从她幼少时便都认识她的。

  “但尼俄柏是神圣的,你知道,且她也是神道们所出,”长老的领袖申斥地说道,“至于我们呢,全都是凡人所生的。然而一个妇人的运命乃与女神们相匹敌,乃其伟大的光荣,不论当她还活着时,及以后当她死时。”

  “不幸的我呀,我是被讥嘲着了!”安提戈涅叫道,“现在,敢对着我们古代的诸神而言,你们乃不能忍耐到我走开去以后吗?……你们乃必须当着我的脸唾斥我吗?啊,狄耳刻之嗣!啊,乘着辉煌之车的底比的区域,你,至少,要证明如何地在一切朋友之中,无一个为我悲伤者,我乃竟受到被幽于一个不自然的坟墓的幽穴之中的责罚……可怜的我……我乃不能在地上或地下找到一个家……找到一个活友或死友!”

  “因了你的造次的举动,”长老的领袖叹道,“你自己的投身与正义的高座相撞了,我的孩子……而重重地跌了下来。但在我心上却想起来,在这场不幸中,你付的是……你父亲的罪恶的代价。”

  “唉,你触到了我最悲痛的疑惧了,”安提戈涅答道,“重新挑动了三重的悲苦,对于我父,并对于我出于拉卜达考士名族中所有的不幸……唉,因了什么可怕的婚姻,我乃生于不幸之中呢?我父,我母,他们俩是如何的关系呢……而你,啊,我的兄弟,也是因结婚而不幸的;假如你没有得到阿耳戈斯的联盟,你便不会战死,且也不会因你之死而致我陷入不幸的结局的了。”

  “一个敬神的行为,决然值得敬重,”长老的领袖说道谈德地说道,“但对权威恣肆讥嘲,乃是没有一个王者所能容忍的。你自是的性格使你受苦了。”

  女郎听了这话,深叹了一口气,转身背他。“没有人哭泣,没有朋友,没有结婚歌,”她咿唔道,“我,可怜的受难者,被引导到这条为我预备好的路上去了。我是不幸的,我不再见可祝福的煌耀的‘日灯’了;然而没有一个朋友悲哭我的运命……没有人为我而流泪……”

  “如果歌声与哭声能够有利益于将死的人时,”克瑞翁粗暴的声音插了上来,“那么,它们便要永无终止之日了吧?……带了她去,我说,飞快地!把墓穴闭上了,如我所吩咐你们的……然后让她独自闭在那里,或死,或活埋,如她所最喜欢的。我们的手是不沾染这个女郎的血的;但不管如何,她将不再住在世间上了。”

  于是安提戈涅说道,她的凝定无泪的双眼望着前面,她仿佛在一场清醒的梦境中,“啊,坟墓!啊,新屋!啊,永久闭我于中的幽室,我由那里前去遇见我自己的亲人!……是的,所有已经去了的一群人,珀耳塞福涅欢迎他们住于死之城中。在他们之中,我是最后走下那边去的,且是最不幸的;在我生命还未活完时,我便成了一个罪人而死……然而我还蓄着希望,我希望我的前来,将为你们所喜,啊,我的父亲母亲!也将为你所喜,啊,我的兄弟!……”她停顿了一下,投射半迷乱的眼光于四周的人身上,热情复又突发。“我几曾违犯了神律?”她叫道,“唉,不幸的我,为什么我该对神道们再看着,对着他们求救助,难道我的敬神的行为乃竟被视为渎神的吗?……不,如果神道们真的赞同我的判罚,则我将在第二个世界中知道我是有罪的。但如果判罚我的他是罪人的话,我愿他也会有他所不公平地加之我身上的苦痛的运命!”

  她的卫队们看见她的脸仿佛是一个天使的脸,当她说话时便退向后去,有如受惊的人。克瑞翁自己怒容地静听到她热情的话已经沉默了,然后凶狠地命令他们执行其职务,不要再迟延下去了,不然,他们便要后悔他们的迟延了。因此,他们虽然不愿,却不得不紧围了安提戈涅,要捉住她;但她挥退了他们,她自己在他们中间走着,走向绝命处。当她走着时,她这样说道:“啊,我的祖先们在底比斯土地上的城市!啊,神道们,在族中的祖先们!看呀,现在,就在现在,我被领到那边,一刻也不迟延了!看着我,啊,长老们,底比斯的统治者!……看着你们旧王家的最后公主……看看我,由于谁的手,为了酬报依附于圣德而所受的罚。”

  俄狄浦斯的女儿这样地最后一次从她王家的古旧的不幸的宫殿走了开去,这古宫站在那里已见到了那么多的悲剧,但没有一个人比之它自己更充满着怜恤与恐怖的。底比斯的长老们看见她离开了时,心上也有点这种感觉。但他们没有决心去对克瑞翁说话。他微笑着站在那里,像一尊胜利的嫉憎的石像。老年人们只是回想起些高贵的人物受到残酷的幽囚的例子以自慰;他们想到美丽的达那厄,想到特莱克人吕枯耳戈斯,他被幽禁,因为狄俄尼索斯为他的不敬神,使他疯狂,还有克丽亚巴特拉,菲尼士(Phieeus)的受害的妻。如此地宁静了他们的良知,当他们想起了安提戈涅的运命,虽然艰苦,却不是没有同俦的……正当他们还在聚谈着时,一位年纪很老的盲人走了近来,穿着祭师的衣服;一个童子引导着他;国王一见到他,便叫道:“什么消息,可尊敬的特里西亚士?”

  “我将指点你,”那位老年人以尊严的、预言的口音说道,“要你注意先知的话。”

  “啊,我不是任何时候都是这样的吗?”克瑞翁说道,“这是很有理由的,因为我亲见,没有一次不是得了你的指点之益的。”

  “因为你服从了它们,”特里西亚士说道,“所以你以前都能措国事于平安无险之境。但听我的话,你现在正又站在幸运的刀锋上了。”

  “你说这话有什么意思?我的肌肉听了这话而蠕蠕着。”克瑞翁脸色变白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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