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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金元诸宫调考(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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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刘知远诸宫调》喧传于世已久。约在十余年前,日本人中便有俄国在柯智洛夫领导下的探险队,在中国的西域发见宋版《刘知远传》的传说。后来,确切的知道,是有这一部书的,已藏在俄国的列宁格勒学士院里了。虽当时不知《刘知远传》究是怎样性质的东西:是戏文呢?是小说呢?还是别的?但任怎样说,这个发见的重要性是无可致疑的。盖假如有一部宋版的《刘知远传》一类的东西发见,不管她是戏文,是小说,或是别的,其重要都是无可伦比的:比之一部已失的文人集子或经解一类的书的突然发见,不晓得更要惊人,更要重要得多少! 但许多年以来,始终没有机会得读《刘知远传》的原书,心里老是怅闷的。仿佛这珍籍在梦寐里都还萦回于念中,放她不下,抛她不开。但有一个希望在:知道有一天总会与她见面的。 果然,有一天(离今已将一年了),邮差递了一包书籍给我,打开来一看,是《刘知远传》!这使我惊喜不置!这时候,血液突然的急流起来。这时候的很刺激的喜悦,是毕生也难忘记了的。对于送给我这个意外喜悦的向觉明先生,当然也是永不会忘记的。 这《刘知远传》,乃是向觉明先生的手钞本,特地为了我而钞的。他还在卷首,题了一页的“题记”: 述刘知远事戏文残本一册,现存四十二叶,藏俄京研究院亚洲博物馆。一九〇七年至一九〇八年,俄国柯智洛夫探险队考察蒙古、青海,发掘张掖黑水故城,获西夏文甚伙,古文湮沈,至是复显。此刘知远事戏文残本四十二叶,即黑水故城所得诸古书之一也。柯氏所得有时次者,有乾祐二十年(南宋光宗绍熙元年,西元后一一九〇年)刊《观弥勒上生兜率天经》,《金刚般若波罗密经大方广佛华严普贤行愿品》,二十一年刊骨勒茂材之《蕃汉合时掌中珠》,又有平阳姬氏刊历代美女图版画:大都为十二世纪左右之物。此刘知远事戏文当亦与之同时也。 以上是向先生文中的一段。他推测《刘知远传》当为十二世纪左右之物,这是对的,后来我在赵斐云先生处,见到原书的影片,大有宋刻的规模。指为宋版云云,当不会是相差很远的。何况乾祐二十年恰是金章宗的明昌元年。相传做《西厢记诸宫调》的董解元是金章宗时人,则《刘知远传》的出于同一时代,大是一个可注意的消息。或竟是金版流入西夏的罢。 再者,就风格而言,也大是董解元同时的出产。其所用的曲调,更与董解元所用者绝多相同;其中有许多是元剧及元散曲所已成为“广陵散”了的,例如: 醉落托 绣带儿 恋香衾 整花冠 双声叠韵 解红 枕屏儿 踏阵马 等等皆是。这大约是很强的一个证据,除了版刻的式样以外,证明她并不是元代或其后的著作。 但向先生称她做“刘知远事戏文”却是错了。就她的体裁上看来,绝对不是戏文,而是《西厢记诸宫调》的一个同类。有了《刘知远诸宫调》的发见,《西厢记诸宫调》便是“我道不寡”的了。 在元石君宝的《诸宫调风月紫云亭》剧里有道: 我唱的是《三国志》先饶十大曲;俺娘便《五代史》续添八阳经。 又在董解元的《西厢记诸宫调》的开头特地说明他自己那部诸宫调: 话儿不是朴刀杆棒,长枪大马。 大约这部《刘知远传》便是《五代史诸宫调》里的一个别枝,便是“朴刀杆棒”云云的话儿的一类作品罢。 《刘知远诸宫调》的原本,大约是有十二“则”,今仅残存: 知远走慕家庄沙陀村入舍第一 知远别三娘太原投事第二 知远充军三娘剪发生少主第三(仅残存二页) 知远投三娘与洪义厮打第十一 君臣弟兄子母夫妇团圆第十二 等五“则”;在这五则中也尚有少许的残缺,那却无关紧要。但最可怪的是:为什么不缺佚了首尾,却只缺失了第四到第十的七“则”?照常例,一部书的亡佚,如不全部失去,则便往往是亡失其前半或后半,很少是保存了首尾而反缺失了中间的一大部分,如《刘知远诸宫调》般的。故我们颇怀疑,大概从俄京学士院摄来的底片,本不是完全的罢。为了图省事,只是摄取了前半部与后半部,以为示例,这也是在意想中的事。我们颇想直接的再从俄京摄一个全份来。或者,原书竟是完全不缺的罢!不过,偶然的也有可能,原书竟是缺失其中部。我们看:宋版《大唐三藏取经记》(上虞罗氏印《吉石庵丛书》本)原是分着第一、第二、第三三卷的,今乃存第一的后半、第三的全部,而亡失其第二的全部。 《刘知远诸宫调》全部故事如何进展,为了开头的几页,并没有像《西厢记诸宫调》或王伯成《天宝遗事诸宫调》那样的具有“引”或“发端”,故我们无从晓得。《刘知远诸宫调》的开头,只是写着道: 〔商调回戈乐〕 闷向闲窗检文典,曾披揽,把一十七代看,自古及今,都总有罹乱。共工当日征于不周,蚩尤播尘寰,汤伐桀,周武动兵,取了纣河山。 并合吴越,七雄交战,即渐兴楚汉。到底高祖洪福果齐天,整整四百年间社稷。中腰有奸篡王莽立,昆阳一阵,光武尽除剪。 末后三分,举戈鋋,不暂停闲。最伤感,两晋,陈隋,长是有狼烟。大唐二十一朝帝主,僖宗听谗言,朝失政。后兴五代,饥馑煞艰难。 〔尾〕自从一个黄巢反,荒荒地五十余年,交天下黎民受涂炭。如何见得五代史罹乱相持?古贤有诗云: 自从大驾去奔西,贵落深坑贱出泥。 邑封尽封元亮牧,郡君却作庶人妻。 扶犁黑手番成笏,食肉朱唇强吃荠。 只有一般凭不得,南山依旧与云齐。 底下接着便开始叙述刘知远故事的本文了: 〔正宫应天长缠令〕自从罹乱士马举,都不似梁、晋交马多战赌。豪家变得贫贱,穷汉却番作荣富。幸是宰相为黎庶,百姓便做了台辅。话中只说应州路,一兄一弟,艰难将自老母。哥哥唤做刘知远,兄弟知崇,共同相逐。知远成人过的家,知崇八九岁正痴愚。 〔甘草子〕在乡故在乡故,上辈为官,父亲多雄武。名目号光挺,因失阵身亡殁。盖为新来坏了家缘,离故里,往南中趁熟。身上单寒,没了盘费,直是凄楚。 〔尾〕 两朝天子,子争时不遇。 崇是隐迹河东圣明主,知远是未发迹潜龙汉高祖。 五代史,汉高祖者,姓刘讳知远,即位更名曰高。其先沙陀人也。父曰光挺,失阵而卒。后散家产,与弟知崇,逐母趁熟于太原之地。有阳盘六堡村慕容大郎,娶母为后嫁,又生二子,乃彦超、彦进。后长立弟兄不睦。知远独离庄舍,投托于他所。奈别无盘费。 以下接着便叙: 知远缺少盘费,途中受饥饿。一日,见一村庄,便走了进去,到牛七翁所开的酒馆里坐地。牛七翁给了他一顿饭吃。这时忽走进一条恶汉,一方人只叫他做活太岁的,无端将七翁百般辱骂。此汉乃沙佗小李村住,姓李,名洪义。七翁战战兢兢的侍候着他,一声也不敢响。知远旁观大怒,痛责洪义一顿,洪义岂肯服善,二人便扑打起来。知远力大,打得洪义满身是血。满酒馆中人皆喝采。洪义垂头丧气而去。但从此与知远结下海般深雠。这夜,知远宿于牛七翁庄舍。天明,辞七翁登途。走了一回。时当三月,“落花飞,柳絮舞,慵莺困蝶。”到了一个庄院,“榆槐相接,树影下,权时气歇。”不觉睡着。庄中有一老翁,携筇至于树下,忽地心惊,望见槐影之间紫雾红光,有金龙在戏珠,再仔细一看,却见是一人卧于树下,鼻息如雷。老翁叹曰:“此人异日必贵!” 移时,知远觉醒,老翁因询乡贯姓名,欲与结识。知远便诉自己身世,泪下如雨。老翁说:“如不相弃,可到老汉庄中佣力,相守一年半岁。”知远便从引至庄上,请王学究写文契了毕。不料到了老翁家中,见了大哥,却原来是昨日酒馆中相打的李洪义。洪义见了知远,提了棒向前便打。亏得老翁李三传,把他扯住了。洪义不说昨日之事,只说是不喜此人。老翁引知远宿于西房。当夜李三传女,号曰三娘的,好烧夜香,明月之下,见一金蛇,长约数寸,盘旋入于西房。 三娘赶到房中,灯下看见土床上卧着个少年人,闭目熟睡。“红光紫雾罩其身,蛇通鼻窍来共往。”三娘时下好喜。她想昔有相士算她合为国母,莫非应在此人身上。等知远醒来,便拔下金钗,将一股与了知远,约为姻眷。第二天,三娘对父私言夜来所见。李翁甚喜,便央媒将三娘嫁与知远为妻。洪义及其弟洪信意欲阻止,李翁不听。成婚时,满村中人皆来贺喜,并皆喜悦,只有洪信、洪义及其妻们怒气冲冲。知远入舍不及百日,不料丈人丈母并亡。依礼挂孝,殡埋持服。弟兄不仁,加之两个妯娌唆送,致令洪义、洪信更为鳖燥。二人便使机关,待损知远。他们“开口只叫做刘穷鬼,唤知远阶前侍立。”说他身上穿着罗绮;却不锄田,不使牛,不耕地,“庄家里怎生放得你!”说时,洪义手持定荒桑棒,展臂,一手捽定知远衣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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