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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鼓词与子弟书 二


  鼓词所叙述的,大都为金戈铁马、国家兴亡的故事,故多是长篇大幅的。对于战争的描写、兵将的对垒特别的加以形容:这大约是北方人民的特嗜之所在吧。

  《大明兴隆传》,我所得者为抄本,坊间未见有刻本。这部鼓词凡一百○二册,规模很大,写的是,朱元璋统一了天下之后,见皇孙懦弱,放心不下。欲请刘伯温设计,如何的能够保持得江山万世。他们得到了方孝孺为皇孙的辅佐,大为高兴。但当元璋死后,建文即位,却信用了几位臣下的话,欲减削诸王的兵力。因以引起了燕王的靖难的一役。

  伯温(1311-1375),即刘基,明初大臣、文学家。字伯温,浙江青田人。元至正二十年(1360),成为明太祖谋士。曾任御史中丞等职,封成义伯。以诗文见长。

  这里写朱元璋,这位流氓皇帝的患得患失的心理,远没有打天下的时候的豪迈的气概,甚为入神。当元璋将死之际,留连不舍,放心不下的情形,和刘邦的枕戚夫人膝,相对涕泣,以赵王如意为虑的情景,恰好是相类似。那么泼辣无赖的流氓,到了功成名就、天下为家的时候,想不到会变成了那样的一个无可奈何的末路的人物!这不是一部凡品,几乎每一个地方都写得很细腻而又不贫弱。姑引第二册的一节于下:

  话说刘伯温方才一闻太祖爷传旨,昨日在昭阳正院将皇孙建文封为太子,不由的暗暗说道:“这位少爷福分有限,只怕不能长久,难保大明从此天下纷纷,刀兵四起!”又听皇爷要在金殿大放花灯,由不得唬得一跳!连忙望驾进礼,口尊:“陛下!臣有本章奏主。”太祖爷说:“卿家有事,只管奏来。”伯温见问,口尊:“陛下!微臣非为别故,闻听我主要在这金殿前大放花灯,与民同乐。”

  刘伯温,往上进礼将头叩,口尊:“皇爷纳臣音。爷在金陵如尧舜,不比前朝乱姓为君。不是为臣拦臣驾,只怕内里有变更。臣知臣等不细奏,有负皇命算不忠。再者前朝是榜样,爷上听臣细奏明。隋朝天子行无道,信宠奸贼放花灯。长安城内真热闹,与民共乐太平春。偏与李素他庆寿,天下各省纳臣封。州城府县会尽礼,山东省,差遣捕快叫秦穷,押解寿礼将城近,哪知与见众绿林。私闯禁门代贼寇,下在招商旅店中,归与炀帝将灯放,正月十五放花灯。也是天意该如此,天下荒荒起刀兵。花灯已来过十五,归与招灾九个人。玄埧与见柴驸马,持标打死宇文通。李如辉一同王伯党,劫牢搭救薛应登。秦穷虽众动了手,七雄大闹长安城。炀帝不听忠臣劝,才有凶煞闹花灯。我主也要将灯放,到只怕,金陵军民不安宁。”

  朱太祖闻听军师伯温所奏,不由龙心不悦。叫声成义伯。“臣伺候圣驾。”太祖说:“你如何将朕比作隋朝炀帝那无道的昏君!还有一说,寡人在金陵城,不比那一省的州城,朕的文武众家公卿大臣,一般均是治国安邦,调河鼎鼐,胸藏锦绣,腑隐珠玑之辈,又有卿家善晓阴阳,能断吉凶,何况还有许多的文武,也都是能争惯战,远略近韬,决胜千里,勇似重童,猛如吕布,又有足智多谋的老元帅,定国公徐达,有何惧哉!还有一说,那前朝的君王无道,行事昏愦,才生出那些逆事来。又兼外有贼寇,搅乱世界。先生,莫非寡人有甚昏愦之处,怕有那四处逆党群寇,都要到我金陵城内搅乱我朕的世界?”

  太祖爷说罢一往前后话,伯温进礼又奏君。口尊殿下容臣奏,并非为臣拦主公。皆因为臣观天相,北极冲犯斗口中。只怕金陵出怪事,外省日走数条龙。正月又是凶煞日,正照皇宫禁地中。不是为臣拦爷驾,只怕相访一辈人。朱温也曾俱文武,传旨长安放花灯。鸡宝山前交战兵,梁唐征斗恶交锋。差遣赵埧诓粮草,正与朱温放花灯。赵埧私把长安围,大闹西地不太平。故此臣拦圣主驾,免在金陵放花灯。皇爷闻奏微微笑,叫声先生刘伯温。虽说梁唐交兵战,也是无道草头君。叫寡人,如何比作朱温辈!越发胡言不通情!先生不必往下奏,我朕定要放花灯。与民同乐齐庆贺,群臣筵宴在朝中。伯温一闻皇爷话,付又进礼尊主公。臣有一事在奏主,爷上听臣细奏明。圣主要把花灯放,须得传旨在皇宫。凤子龙孙与太监,嫔妃彩女与各宫,十三十四十五日,不许自擅出宫门。若是能勾不出禁地,保管无事保太平。太祖闻听说准奏,寡人传旨在宫中。伯温叩头忙站起,太祖俯下自沉音。虽说伯温阴阳准,细想来,有些玄虚未必灵。

  太祖爷闻听,也旧分付:“先生平身,寡人准本。”伯温叩头,爬起归班。且说太祖爷在宝座上,龙心暗想:“刘伯温虽然阴阳有准,看起来,也有应验之处,也有算不准之时。这些言词也难以凭信。方才我朕也曾问过他的梦景。他说有应梦之人。我想抱日升,他的福分一定不小。料想满朝文武,也无有这样大命之人。”洪武爷正自心下猜疑,就有那御书馆的宫官,朝上跪到,说:“奴婢启奏:今日乃是众殿下与太子,讲读书的日期。有那伴读的先生方孝孺,特请皇爷的圣驾至御书馆内。方先生好与众殿下讲书。”太祖闻听,座上传旨:“今日寡人不能亲临馆舍,叫先生与众儿将太孙代来,一同在金銮殿上讲书,与朕解闷。”哦,宫官答应,忙忙平身,飞传到御书房,就将皇爷口传的圣旨,传说了一篇。方孝孺不敢怠慢,连忙代领九位殿下,还有建文太子,一齐来到朝刚金銮殿上。方孝孺领头,一齐的望圣驾朝参进礼。座上的太祖在上面传旨平身。方先生一同十位凤子龙孙,各自站起,分在左右。太祖爷望下观看,齐齐整整的弟兄九个,一个皇孙。万岁看罢,龙颜大悦,高声叫道:“皇太孙上殿?”小千岁忙忙答应说道:“臣孙伺候。”建文言罢,来至龙书案前站住。太祖说:“建文,你先生所教的是那部书?”小千岁见问,忙忙回奏说:“是,臣孙读的是经书。”太祖说:“但不知所讲的事那一章?”小千岁回答说:“乞上皇祖,臣孙所读的是《书经》,讲的是周公辅佐成王,叔倚殷造反。”太祖闻听,龙心大悦,高声说好,好一个周公辅佐成王。方先生就将这段故事讲将上来。众皇儿与太孙没得用心,听那方先生讲论。

  太祖爷,宝座之上传下旨,方先生遵旨不消停,金殿就把圣经讲,凤子龙孙两边分。个个躬身两边站,立存龙书案傍存。孝孺尊旨把书讲,讲的是:武王伐纣正乾坤。当今万岁归苍海,应当是,子擎父业坐龙墩。怎奈成王年幼小,就有那,叔父周公保幼君。侄男金銮聚武文,叔父站立愿称臣。上殿行的是君臣礼,遵守国法令人钦。又与见,管蔡两个恩叔父,倚大欺小安歹心。思想要篡侄儿位,搅乱朝纲乱烘烘。私投外国心不正,勾到外人反边廷。后来天报全拿住,循还遭诛丧残生。周公忠心人人敬。当殿受封鲁国公。可敬国公怀赤胆,寿活百岁得善终。只为平生行正直,万古千秋落美名。夫子看道贤慧处,造再《书经》成圣文。太祖闻听龙心喜,往下开言把话云。皇爷叫声众殿下,你等着义仔细听。能学周公行忠正,莫学管蔡起亏心。久后寡人辞了世,你等须要秉忠心。建文皇孙年幼小,以后全仗叔父亲。扶保皇孙坐天下,我朕死后也闭睛。天子言罢训子语,殿傍气坏一个人。四殿下心烦暗痛恨,满怨孝孺方先生。老牛当殿胡言讲,似这等,无要紧言词信口云。古书上面事稽处,岂不耽误正事情。方孝孺,你今胡言讲,后来咱两把账清。有朝一日时运转,俺要稳坐九龙墩。执掌天下为皇帝,一定不饶老畜生!剜眼摘心不算账,敲牙割舌不容情。今日个,殿下发恨不要紧,到后来,果应其言在金陵。太祖宾天,建文登位,燕王吊孝发大兵。孝孺当殿骂殿下,千岁想起今日情。立刻敲牙取了齿,先生痛死尽了忠。闲言少叙书归正,且说北极宫内龙。越听越气心烦闷,忙忙下殿不稍停。金殿之上拉架式,雄纠纠,顽耍去拳,要作应梦那条乌龙。

  《乱柴沟》是继续着《大明兴隆传》写下去的。《大明兴隆传》终止于建文的失国、永乐帝的登极及方孝孺的被杀。《乱柴沟》则开始于永乐帝由金陵凯旋北归。他有一天坐朝,要令北番入贡,不料因此惹起兵戈,他便发大军前去讨北,也大得胜利而回,故全书名是:

  《通俗大明定北炮打乱柴沟全传》

  其中写番将的勇猛异常,正衬托着永乐帝的兵将的英武。

  胡总镇,垛口以内往下望,麾前的,副参游守细观睄。但只见,无数番兵临城下,乱恍盔绬雉尾飘,身披明甲如凶虎,一个个,项短脖粗猛又肖。羊皮袄下藏利刃,沙鱼鞘内代顺刀。马似欢龙宗尾乍,人显威风杀气高。天降野人生口北,时常的,侵犯边界抢南朝。总镇看罢将头点,付内多呼两三遭。怪不得,大元不肯来纳进,所仗着,将勇兵多呈雄威。两国这一打上仗,胜败输赢往后睄。

  这是第一战,已看出番兵是如何的壮健了。

  像这一类大规模的讲唱战事的鼓词,我所得到的还不在少数,像:

  一、《北唐传》
  二、《呼家将》
  三、《杨家将》
  四、《平妖传》
  五、《三国志》
  六、《忠义水浒传》
  七、《西唐传》
  八、《北唐传》
  九、《反五关》

  等等,这些都是每部在五十册以上的。马偶卿先生曾得有明末清初刊的《孙武子雷炮兴兵救孔圣》,那是其中规模较小些的,只有数册而已。刊本的鼓词为了易于分册流传之故,往往每册或每数册别立一名目,像《忠义水浒传》第三十九部,其别名是:

  《刘快嘴诓哄宋江》

  其下又有两个标题,道是:

  二次降招安,刘能泄机密。

  这一册便是四卷,可以独立成为一部分的。其第四十卷的标题则为:

  济州城阵亡节庆

  也分四卷,其小标题则为:

  玉麒麟拒捕,显道神大战。

  现在再引《呼家将》的一段,作为这种战事鼓词的又一例。

  《呼家将》亦有小说;这是和《粉妆楼》、《薛家将》同类的东西。写北宋时,呼延赞子丕显被宋仁宗西宫庞妃之父庞文所害,全家遭难;后来,其子呼延庆来祭坟,大闹京城,终于替呼家报了仇事;文笔很流畅有力。疑小说系从此出。

  且说众官兵官将,有人给他们付了音信,因此大家手忙脚乱,各持兵刃前来。走至离坟不远,只听得炮竹之声。大家往前紧走了几步,只见坟前烈火飞腾。借着火光,看见有一个十一二岁的顽童,在那里抚掌大笑。众官兵一见,忙忙的往上一裹,登时把小爷围在垓心。应声威唬说:“嗯!那个黑小子,你可是呼门的后代?你好大胆子!竟敢前来上坟!快给我据实说来。我定然放你逃生。你若不说实言,立刻叫你性命难存。”且说呼延庆听见他等来到,但见有一百余人,将他围住,一个个手执兵刃,全是官兵打扮。有在马上的,有在步下的。单有两个为首的,一个使刃,一个使斧,骑在马上,与他讲话,叫他说实话。小爷由不得又惊又气。暗说:“我可如何答对于他?”正然低头思想,又听见马上的二人开言问话。

  小英雄,正然低头心思想,可对他是怎样云。又听二人开言问,叫一声,黑小顽童你是听。方才老爷问你话,为何不言是何音?难道说,你的耳聋没听见,快说休叫我动嗔。姓甚名谁何处住?谁人叫你来上坟?你们还有人几个?可是呼家后代根?再若是,代曼巡探你不讲,叫你立刻命归阴。小爷闻听这些话,他的那,腹中展转自沉音。只得与他讲嘴硬,假作痴呆哄众人。倘若是,哄过他们好走路,早早的,我好回家见母亲。想罢有语开言道,假意堆欢面代春。对众人,口中连连呼列位,你等仔细请听云。小可我在城外住,离城三里有家门。家中父母全在世,我家好善本姓金。我父母,前年一同生灾祸,是我神前许愿心。若得父母均安好,我情愿,各庙之中把香焚。若到清明这一日,城中各处赦孤魂。果然是,孝心感动天合地,父母全然病离身。我本照会还香愿,万不敢,虚言失信哄鬼神。

  众位请想:神鬼的跟前,如何敢失信。口愿已出,不能不还。因此今往城内各处普济孤魂。我见这里有座大坟,知道此处叫作万人坑,定然无人祭扫,故此与他烧纸。此乃善事,众位何必嗔怪。话已说明,天可也不早咧,我还要出城家去呢。小爷说着话,只见他答里答山,迈步想走。

  呼延庆,说罢答山想走路。二人一见那相容!在马上,兵刃一指开言道,微微冷笑两三声:叫声顽童真胆大!小小的,英尔也敢把人蒙。分明你是呼家后,乱语胡言不说明。料着你,可又能有多大鬼,想要瞒人万不能!好好与我说实话,我们放你去逃生。再若用言来支吾,叫尔立刻赴幽冥。呼延庆,听言不由心不说,说:你这人好不通:我说尽是实情话,为什么,会故拦我不叫行?什么叫做呼门后,此乃闲言我不听。我的话,凭你爱信与不信,天晚我是要出城。谁肯与你说闲话,白白耽误我的工!倘然若是回去晚,父母必定挂心中。我走了,不与你们白扯臊。说罢答讪又要行。二人一见冲冲怒,不由得,一齐无名往上攻。只说幼尔真万恶!料你不肯讲实情!必须得,拿住用绳上了绑,还得拷打动官刑,那是你才说实话,善善如何肯应承。说罢一催坐下马,举大刀,形如恶煞那相容。

  这二人乃是庞贼的心腹家将。使斧的叫做刁奇,使刀的叫做王斌,二人俱有几分本领。仗着主人的势力,终日欺压百姓。这王斌见呼延庆年幼,故此轻视小爷。说话间,心中一怒,催开坐骑,举起刀来,搂头就剁。

  呼延庆,一见时下不代曼,小爷元本体太伶,又有神人亲传授。他本是,王敖老祖一门生,虽说学艺年分浅,奈何根行不非轻。他乃是,尊奉敕命临凡界,报仇之中头一名,来历实实非小可,自然与众不相同。看见大刀离不远,小爷连忙纵身形。嗖一声,闪至旁边躲过去,王斌刚刀砍在空。使得力大身一探,这个贼,吸呼栽下马能行。付又搂马身一挺,坐下征驹往前冲。他付又,旋转回来心大怒,只听他,口内吆喝喊一声,大叫幼尔真可恶!定要送你赴幽冥。说着话,双手又把刀一举,照定小爷下绝情。呼延小爷不代曼。他又迈步往上迎。却是留神加仔细,二目圆睁不错晴。但见那,刀离自己头不远,这才设下巧牢笼。将身一闪躲过去。伸虎爪,抓住王斌斩将锋。用力便往怀中掖,小爷力大是天生。叫一声,拿过来罢快给我,不由王斌把手松。兵刃竟叫人夺去,王斌他,又惊又臊又飞红。

  小爷呼延庆乃是天生的神力,那王斌可又能有多大力量。一刀砍空,就知有些不好。果然被小爷将刀杆抓住,用力一拽,竟自夺去,由不得心下着忙。暗说:“我连一个小孩子斗不过,叫人家赤手空拳,将刀夺去。况且他还是在步下!”登时间臊得满脸通红。口中大嚷。“快拿我的兵刃来!我好杀你!”呼延庆闻听,微微冷笑说:“我把你这该死的囚徒!世界上那有那等的呆人!我还了你的兵刃,好叫你将我杀死!这倒罢了,我这里正要还你呢。”说着,一个箭步赶上前去,双手一甩,搂头就剁。

  呼小爷,说话之间身一纵,双手一甩斩将锋,照定王斌搂头剁。这个贼,一见着忙魂吓惊,手无寸铁难招架,只得代马闪身形。偏偏呵,马失前蹄多背气,也是奸贼恶满盈。刚刀来的多急快,只听硗叉响一声,代背连肩着了众,这一家伙真不轻。可笑他,只为痴心将功力,不料先归枉死城。死尸一仰栽下马,那边厢,刁奇一见恼又惊!大叫一声气死我,好个万恶小畜生!你敢在,禁城之中众撒野,刀伤将官命残生。情如谋反一般样,岂肯轻饶擅放松!言罢马上忙传令,分付手下众军兵,去一个,先到各门去付信,晓谕他等快关城。再到帅府去报信,速调那,人马前来莫消停。大家先将他围住,看他可往那里行。众军卒,内有两名人答应,又分头,付信关城去调兵。此且按下我不表,再说呼延小英雄。他听见,刁奇传下这将令,不由英雄魂唬京。暗暗腹内说不好,今日里,倒只怕性命残生保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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