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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鼓子词与诸宫调 二


  “鼓子词”是一种叙事的讲唱文;和“变文”相同,也是韵文、散文相间杂的组织成功的。惟其篇幅比“变文”缩小得多了。当是宴会的时候,供学士大夫们一宵之娱乐的。故文简而事略;每篇大约只有十章的歌唱。赵德麟说:崔莺莺的故事,“惜乎不被之以音律,故不能播之声乐,形之管弦”。是鼓子词乃是以“管弦”伴之歌唱的,和诸宫调之单用“弦索”(即弦乐)伴唱者不同。在《商调蝶恋花》鼓子词的开头,赵氏说道:“调曰商调,曲名《蝶恋花》。句句言情,篇篇见意。奉劳歌伴,先定格调,后听芜词。”其后,每一段歌唱的开始,必先之以“奉劳歌伴,再和前声”。是知鼓子词的讲唱者至少须以三人组成;一人是讲说的,另一人是歌唱的。讲唱者或兼操弦索,或兼吹笛,其他一人则专吹笛或操弦。今先将赵氏的《蝶恋花》鼓子词录载于下:

  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

  夫传奇者,唐元微之所述也。以不载于本集而出于小说,或疑其非是。今观其词,自非大手笔孰能与于此!至今士大夫极谈幽玄,访奇述异,无不举此以为美话。至于娼优女子,皆能调说大略。惜乎不被之以音律,故不能播之声乐,形之管弦。好事君子,极饮肆欢之际,愿欲一听其说。或举其末而忘其本,或纪其略而不终其篇。此吾曹之所共恨者也。今于暇日,详观其文,略其烦亵,分之为十章。每章之下,属之以词。或全摭其文,或止取其意。又别为一曲,载之传前,先叙前篇之义。调曰商调,曲名《蝶恋花》。句句言情,篇篇见意。奉劳歌伴,先定格调,后听芜词。

  丽质仙娥生月殿,谪向人间,未免凡情乱。宋玉墙东流美盼,乱花深处曾相见。 密意浓欢方有便,不孛浮名旋遣轻分散。最恨多才情太浅,等闲不念离人怨。

  传曰:余所善张君,性温茂,美丰仪,写于蒲之普救寺。适有崔氏孀妇将归长安,路出于蒲,亦止兹寺。崔氏妇,郑女也。张出于郑,绪其亲乃异派之从母。是岁,丁文雅不善于军,军人因丧而扰,大掠蒲人。崔氏之家财产甚厚,多奴仆。族寓惶骇,不知所措。先是张与蒲将已党有善,请吏护之,遂不及于难。郑厚张之德甚。因饰馔以命张,中堂燕之。复谓张曰:姨之孤嫠末之,提携幼稚,不幸属师徒太溃,实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犹君之所生也。岂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之礼相见,冀所以报恩也。乃命其子曰欢郎,可十余岁,容其温美,次命女曰莺莺,出拜尔兄。尔兄活尔!久之,辞疾。郑怒曰:张兄保尔之命,不然,尔且虏矣!能复远嫌乎?又久之,乃至。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环浅黛,双脸断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张惊,为之礼。因坐郑傍。凝睇怨绝,若不胜其体。张问其年几。郑曰:十七岁矣。张生稍以词导之,不对。终席而罢。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锦额重帘深几许?绣履弯弯,未省离朱户。强出娇羞都不语,绛绡频掩酥胸素。
  黛浅愁红妆淡伫,怨绝情凝,不肯聊回顾。媚脸未匀新泪污,梅英犹带春朝露。

  张生自是惑之。愿致其情,无由得也。崔之婢曰红娘。生私为之礼者数四。乘间遂道其衷。翌日,复至,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族姻,君所详也。何不因其媒而求娶焉?张曰:予始自孩提时,性不苟合。昨日一席间,几不自持。数日来,行忘止,食忘饭,恐不能逾旦暮。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婢曰:崔之贞顺自保,虽所尊不可以非语犯之。然而善属久。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君试为偷情诗以乱之。不然,无由得也。张大喜。立缀《春词》二首以授之。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懊恼娇痴情未惯,不道看看,役得人肠断。万语于言都不管,兰房跬步如天远。 废寝忘餐思想遍,赖有青鸾,不必凭鱼雁。密写香笺伦缱绻,《春词》一纸芳心乱。

  是夕,红娘复至,持采笺而授张曰:崔所命也。题其篇云:《明月三五夜》。其词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庭院黄昏春雨霁,一缕深心,百种成牵系。青翼蓦然来报喜,鱼笺微谕相容意。 待月西厢人不寐,帘影摇光,朱户犹慵闭。花动拂墙红萼坠,分明疑是情人至。

  张亦微谕其旨。是夕,岁二月,旬又四日矣。崔之东墙有杏花一树,攀援可逾。既望之夕,张因梯其树而逾焉。达于西厢。则户半开矣。无几,红娘复来。连曰:至矣!至矣!张生且喜且骇,谓必获济。及女至,则端服俨容,大数张曰:兄之恩,活我家厚矣!由是慈母以弱子幼女见依。奈何因不令之婢,致淫泆之词。始以护人之乱为义,而终掠乱求之。是以乱易乱,其去几何!诚欲寝其词,则保人之奸不义;明之母,则背人之惠不祥。将寄于婢妾,又恐不得发其真诚。是用纪于短章,愿自陈启。犹惧兄之见难,是用鄙靡之词,以求其必至。非礼之动,能不愧心!特愿以礼自持,毋及于乱。言毕,翻然而逝。张自失者久之,复逾而出。由是绝望矣!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屈指幽期惟恐误,恰到春宵,明月当之五。红影压墙花密处,花阴便是桃源路。 不谓兰城金石圈,敛袂怡声,恣把多才数。惆怅空回谁共语?只应化作朝云去。

  后数夕,张君临轩独寝,忽有人觉之。惊歘而起,则红娘敛衾携枕而至。抚张曰:至矣!至矣!睡何为哉?并枕重衾而去。张生拭目危坐久之,犹疑梦寐。俄而红娘捧崔而至。则娇羞融冶,力不能运支体。曩时之端庄,不复同矣。是夕,旬有八日,斜月晶荧,幽辉半床。张生飘飘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谓从人间至也。有顷,寺钟鸣晓,红娘促去。崔氏娇啼宛转,红娘又捧而去。终夕无一言。张生辨色而兴,自疑曰:岂其梦耶?所可明者,妆在臂,香在衣,泪光荧荧然犹莹于茵席而已。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数夕孤眠如度岁,将谓今生,会合终无计。正是断肠凝望际,云心捧得嫦娥至。 玉围花柔羞抆泪,端丽妖娆,不与前时比。人去月斜疑梦寐,衣香犹在妆留臂。

  是后又十余日,杳不复知。张生赋《会真诗》之十韵未毕,红娘适至。因授之以贻崔氏。自是复容之。朝隐而出,暮隐而入。同安于曩所谓西厢者几一月矣。张生将之长安。先以情愉之。崔氏宛无难词,然愁怨之容动人矣!欲行之再夕,不复可见。而张生遂西。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一梦行云还暂阻,尽把深诚,缀作新诗句。幸有青鸾堪密付,良宵从此无虚度。 两意相欢朝又暮,争索郎鞭,暂指长安路。最是动人愁怨处,离情盈抱终无语。

  不数月,张生复游于蒲舍,于崔氏者又累月。张雅知崔氏善属文。求索再三,终不可见。虽待张之意甚厚,然未尝以词继之。异时,独夜操琴,愁弄凄恻。张窃听之。求之,则不复鼓矣。以是愈感之。张生俄以文调及期,又当西去。临去之夕,崔恭貌怡声,徐谓张曰:“始乱之,今弃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始之,君终之,君之惠也。则没身之誓,其有终矣!又何必深憾于此行?然而君既不怿,无以奉宁。君尝谓我善鼓琴。今且往矣。既达君此诚。”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数声,哀音怨乱,不复知其是曲也。左右皆欷歔。张亦遽止之。崔投琴拥面,泣下流涟。趣归郑所,遂不复至。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碧沼鸳鸯交颈舞,正恁双栖,又遣分飞去。洒翰赠言终不许,援琴请尽奴衷素。 曲未成声先怨慕,忍泪凝情,强作《霓裳》序。弹到离愁凄咽处,弦肠俱断梨花雨。

  诘旦,张生遂行。明年,文战不利,遂止于京。因贻书于崔,以广其意。崔氏缄报之词,粗载于此。曰:捧览来问,抚爱过深。儿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信一合,口脂五寸,致耀首膏唇之饰,虽荷多惠,谁复为容!睹物增怀,但积悲叹耳。伏承便于京中就业,于进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鄙陋之人,永以遐弃。命也如此,知复何言!自去秋以来,尝忽忽如有所失。于喧哗之下,或勉为笑语。间宵自处,无不泪零。乃至梦寐之间,亦多叙感咽离忧之思。绸缪绻缱,暂寻常。幽会未终,惊魂已断。虽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遥。一昨拜辞,倏如旧岁。长安行乐之地,触绪牵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无斁!鄙薄之志,无以奉酬。至于终始之盟,则固不忒。鄙与中表相因,或同宴处。婢仆见诱,遂致私诚。儿女之情,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无投梭之拒。及荐枕席,义盛恩深。愚幼之情,永谓终托。岂期既见君子,不能以礼定情。致有自献之羞,不复明侍巾栉。没身永恨,含叹何言!倘若仁人用心,俯遂幽劣,虽死之日,犹生之年。如或达士略情,舍小从大,以先配为丑行,谓要盟之可欺,则当骨化形销,丹忱不泯,因风委露,犹托清尘。存没之诚,言尽于此!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别后想思心目乱,不谓芳音,忽寄南来雁。却写花笺和泪卷,细书方寸教伊看。 独寐良宵无计遣,梦里依稀,暂若寻常见。幽会未终云已断,半衾如暖人犹远。

  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先君子下体之佩。玉取其坚洁不渝,环取其终始不绝。兼欲彩丝一绚,文竹茶合碾子一枚。此数物不足见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洁,鄙志如环不解,泪痕在竹,愁绪萦丝。因物达诚,永以为好耳。心迩身遐,拜会无期。幽愤所钟,千里神合。千万珍重,春风多厉,强饭为佳。慎言自保,毋以鄙为深念也。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尺素重重封锦字,未尽幽闺,别后心中事。佩玉彩丝文竹器,愿君一见知深意。 环玉长圆丝万系,竹上烂斑,总是相思泪。物会见郎人永弃,心驰魂去心千里。

  张之友闻之,莫不耸异。而张之志固绝之矣。岁余,崔已委身于人,张亦有所娶。适经其所居。乃因其夫言于崔,以外兄见。夫已诺之,而崔终不为出。张怨念之诚动于颜色。崔知之,潜赋一诗寄张曰:自从消瘦灭容光,万转千回懒下床。不为旁人羞不起,为郎憔悴却羞郎。竟不之见。复数日,张君将行,崔又赋一诗以谢绝之。词曰:弃置今何道!当时且自亲。还将旧来意,怜取眼前人。奉劳歌伴,再和前声。

  梦觉高唐云雨散,十二巫峰,隔断相思眼。不为旁人移步懒,为郎憔悴羞见郎。 青翼不来孤凤怨,路失桃源,再会终无便。旧恨新愁无计遣,情深何似情俱浅。

  逍遥子曰:乐天谓微之能道人意中语。仆于是益知乐天之言为当也。何者?夫崔之才华婉美,词彩艳丽,则于所载缄书诗章尽之矣。如其都愉淫冶之态,则不可得而见。及观其文,飘飘然仿佛出于人目前。虽丹青摹写其形状,未知能如是工且至否。仆尝采摭其意,撰成《鼓子词》十一章,示余友何东白先生。先生曰:文则美矣!意犹有不尽者。胡不复为一章于其后,具道张之与崔,既不能以理定其情,又不能合之于义。始相遇也,如是之笃;终相失也,如是之遽。必及于此则完矣。余应之曰:先生真为文者也。言必欲有终始箴戒而后已。大抵鄙靡之词,止歌其事之可歌,不必如是之备。若夫聚散离合,亦人之常情,古今所共惜也。又况崔之始相得而终至相失,岂得已哉!如崔已他适,而张诡计以求见。崔知张之意,而潜赋诗而谢之,其情盖有未能忘者矣!乐天曰: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尽期!岂独在彼者耶?予因命此意,复成一曲,缀于传末云:

  镜破人离何处问?路隔银何,岁会知犹近。只道新来消瘦损,玉容不见空传信。 弃掷前欢俱未忍,岂料盟言,陡顿无凭准。地久天长终有尽,绵绵不似无穷恨。

  这篇《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见于赵氏的《侯鲭录》(卷五)。赵氏名令峙,字德麟,燕王德昭玄孙;为安定郡王,所与游处,多元祐胜流,苏轼尤深识其才美。德麟以为张生即元微之自况,所传莺莺事,盖即微之自己所经历的。(详见《侯鲭录》卷五《辨传奇莺莺事》。)故径题曰:“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全篇连首尾二曲,凡十二章。散文部分即截取《莺莺传》文为之。

  《侯鲭录》,北宋笔记。北宋赵令畤撰。八卷,除诠释名物、习俗、方言、典实外,还记叙时人的交往、品评、轶事、趣闻及诗词之作。三

  像这样的“鼓子词”,在宋人著作里是仅见。但可知在当时是极流行的。《清平山堂话本》里有《刎颈鸳鸯会》(《警世通言》选入,题作《蒋淑贞刎颈鸳鸯会》)一本,其格局正同。虽入“话本”之选,殆也是一篇鼓子词吧。其韵文部分以十篇《醋葫芦》小令组成之,其散文部分则为流利的白话文的记事(当是用作讲念的)。和赵德麟之引用《莺莺传》原文,似没有什么两样。而其每人歌唱处,亦必曰:“奉劳歌伴”,也正和《蝶恋花》相同。

  我们玄想,这样小型的叙事讲唱文(鼓子词),以当时流行的词调来歌出,以管弦来配奏的,在当时,必定和说话人之讲说“小说”(短篇的话本,大都每次都可讲毕),是同样受到听众之热烈欢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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