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勒安德洛斯与赫洛


  赫勒斯蓬托斯(Hellespont)是一个分隔亚洲与欧洲的狭海;西斯托(Sestos)与亚比杜斯(Abydos)是相对立于海岸的两个城;西斯托在欧洲的岸上,是美丽的女郎赫洛(Hero)的住所;亚比杜斯在亚洲的岸上,是美丽的少年勒安德洛斯(Leander)的住处。这两位美貌的少年男女,虽隔了一个大海,却热烈地恋爱着;他们俩都怕父母知道,所以勒安德洛斯只好每夜游泳过赫勒斯蓬托斯海,到赫洛那里与她相会;到了天明,又游泳回来。

  他们第一次相会时是这样的:天色刚刚发黑,漫漫的薄雾笼罩了一切,勒安德洛斯由家中悄悄地出来,把一切的恐惧连了衣服一同除去,踊身跳入海中。明月挂在天空,为他海程中和爱的同伴;它用银白色的淡光投射到海面,为他赴密约的指导。他向月祷求道:“求你帮助我,光明的女神,求你烛照我达到这个幽期的愉快。我告诉你,我所追求的女郎,她自己也是一位女神。不必说她的性情温柔,品格高洁,可列于天神班中,即她的美貌,也足以和维纳斯同你相比而无愧;你如果不相信我的话,你可以自己看。正如你的银白色的清光,照得群星都暗淡无色一样,她的美貌也足以使别的美人黯然无色。”

  他一边不息地游泳着,海波闪闪地反映着月光;夜间静悄悄的,光明如昼,却不闻一点人声。他手臂一前一后地击着水,柔爽的海波在他身边滑流过去,只有摸鱼鸟独自叫着,似乎呼唤她的赛克斯。他的手臂酸疲了,几乎不能再举了,抬起头来,看见远处有一星灯光在熠熠地发亮,那是赫洛所住的塔上发出的信号与路标。他的力量又回复过来;恋爱在他胸中温热着,使他觉不到海水的寒冷。他渐渐地近岸了,渐渐地与要见的人儿相近了,他心里快乐,游泳得更为着力。他已看见赫洛在那里等候着他了,他伸出手来招呼她;她急急地走近水边,要不是她的乳母牵住了她,她几乎不自觉地走入水中了。他上了岸,她双手抱了他,他们俩甜蜜地互吻不已。这甜蜜的吻真是值得渡海去求取的。

  她由肩上脱下外衣来,代他披在裸露的身上,还代他绞干了沾湿的头发。那一夜,他们唯苦时间短促,只觉得一分一秒都是可贵的,不应浪费的;他们的欢情,唯有黑夜、明月、高塔与他们自己知道。现在,黑夜已经将尽了,启明星闪闪地现在天空,明月西沉,东方微白,又间着微红。他们急急地吻了又吻,紧紧地互抱着,只埋怨夜间太短。讨厌的老乳母频频地催促着,他们却总是互抱不释,密接的唇吻不忍离开。最后,他只好离开了高塔,回到海边,哭着相别后,他又踊身跳入水中。他在水中还频频回顾她,她也立在那里凝眸不移地看着他。他来时似乎是一个绝好的游泳家,精力充足,克胜大海,回时却似是一个船破被溺、在海中挣命的不幸旅客;他来时,路途似是平坦的大道,回时却一步步都像崇山峻岭,不易登涉。他怨恨大海隔绝了他们;他们两意相联,两身却为一片海水所分;他们的心是一个,他们的身却分住在两地。假使他能住到西斯托去,或她能住到亚比杜斯来,那不是天从人愿吗?然而天偏不肯从人所愿!

  他们这样地夜夜相会,勒安德洛斯将那一片大海看得如寻常的平地一般了。然而有一次,海中却起了大风,一连七天七夜不止,浪高如山,惊涛怒号,远不是往日之细浪轻跳、水波微荡的样子。勒安德洛斯因此被阻,有七夜不能去赴约。赫洛的火炬每夜照在汹涌的海面上,却不见有勒安德洛斯的踪迹。赫洛独居孤塔,夜夜等候她的情人;她觉得每一夜比一年还长久。她觉得身边冰冷冷的,虚空空的;她常常和她的老乳母闲谈,怪他为何不来,然而回望塔外白沫飞溅的怒海,与呼呼的飞鸣而过的狂风,又觉得憎厌它们不已。有几次,她见海波略平,风浪渐息,以为这一夜他一定会来的了,等了一夜,却又不曾来。她疑心他不想来了!她的泪点不禁落满了双颊。

  她在沙滩上,寻找他的足迹,仿佛黄沙是会留住足迹的;她常常吻着他出了海波之后,她代他披上身的那件衣服。白日过去了,她所盼望着的黑夜又带满天星斗而来临了,她到塔顶上燃起了火炬,为他游泳的目标。她坐在塔内,难忍耐地等着。她心无他思,思的是勒安德洛斯,无他念,念的是勒安德洛斯。“乳母,你以为我的情人现在已经离开他的家没有?或者,他们拘管得他太严密了,使他不能出门?你想,他现在已经脱去了衣服,正用柔膏涂抹身体以便入海了吗?”

  老乳母总对她不住地点头,并不是对于句句话她都赞同,乃是她已经入睡了,她的白发萧萧的头颅正在不自禁地点着。赫洛见了这个样子,也不禁失笑了。隔了一会儿,她又自念道:“现在,他一定在游泳着了,他的双臂一定在分水而来了。”她时时向窗外凝望着,时时祷求大海给他以顺利的行程。有时,她听见什么响动,便以为是他行近来了,连忙要赶出去迎接他;然而外面是无边的黑暗,一点影子也不见。这样,夜间过去大半了,她也不觉倦极而沉沉地睡去,她仿佛和他同睡;她似乎见他上了岸,见他用湿淋淋的双臂抱着她的颈,她自己则照常把衣服披在他身上。他们热烈地互抱着,正当异常缠绵时,这个虚幻短促的愉快却和他的影子一同离开了她。

  有一夜,海水似乎更平静,海浪在塔下轻轻地动荡着;她高高兴兴地以为他必来,然而这一夜又空过了。她不禁起了疑心;她不知他为何将这一个绝好的机会错过了,为何从前不怕海浪,而今却这样地怕起来?她记得,他初次来时,海水也不比现在平静。她不怕风浪阻止了他,她怕的是他的爱情将如风涛似的变更了。她怕他有了新的情人,因而抛弃了她;她怕有另一个女郎的手臂抱住了他的项颈。她想到这里,心里起了一阵妒火,似乎真有一个情敌在前面;她咬紧了牙齿,深叹了一口气,说道:“他如果有了别人,我还不如死好!”

  勒安德洛斯的焦急也不下于她;他夜夜坐在海边崖石上等候着;他皱着眉尖,凝望着消失在黑暗中的对岸。他的心已飞到对面去了,而他的身却半步也不能移动。他的眼似乎看见燃在她塔顶上的火炬;好几次他已将身上的衣服脱下放在沙滩,预备跳入海水,一个大浪,溅得他满身是水花,它的力量似乎比巨岩还重,他又惊怯地退后了。

  他这样等过了七天七夜,海波还未平复,他再也忍耐不住了,他请了一位勇敢的水手,送了一封信给赫洛,告诉她,无论如何这一夜一定要来的。他在信上说道:“即使海水过几夜还是汹涌着,我也要游过海来的。或者我能够平安地到了你那里,不然死将是我的焦急的热情的结局。即使我不幸被溺于海中,我还愿我能够被海浪送到你的眼前。你将哭着,将以你的手臂拥抱我的无生气的尸身,说道:‘是我使他死的。’我但愿海水能够平静了一会儿,等我游泳到彼岸时,然后随它如何怒号都可以。请你将火炬燃起来等待着我。让我这封信代替了我自己,和你同度过这一夜;我一定在最短的时间内到你那里去。”

  赫洛回了一封信给他,希望他来,又怕他为风波所苦;她说道:“我写着这封回信时,灯花啪啪地暴跳着,给我一个好兆头。看!我的乳母斟了一杯酒,向灯头上倒了一点,说道:‘明天更要倒多些!’于是她将酒喝干了。你不要怕,维纳斯会保佑你的……然而我每回头望着高耸如山的浪头时,我心里便觉得一阵冷战。昨夜,天色将明时,我看见一只海豚为风波所苦,被拋到沙上死去了,我很害怕。我但愿你能够平平安安地前来。你要小心,你如果不为你自己顾恤,也要为你的所爱的人想想。如果你有什么变故,她也将跟随着你的。”

  这一夜,在傍晚的时候,风浪似乎平静些,海面上只有小白沫顽皮地跳跃着,大浪也平匀地起伏着,如熟睡的婴儿的胸部,岸边的树枝也只微微颤动着。勒安德洛斯很高兴地踊身跳入海水,双臂不住地划着。每当双臂酸倦时,他便自己鼓励道:“你们的辛苦不是没有报酬的,不久我便将我爱人的白颈给你们拥抱着了。”他这样勇敢地游着,天空破絮似的黑云中,似乎有明月的黄光透出。远远的已可看见赫洛塔上所燃的火炬在熠熠地放光。赫洛在等待着他呢!然而过了中途之后,风渐渐地猛烈了,天上乌云也密合了;塔上的火光摇荡不定,浪高如山,一会儿抬他到峰尖,一会儿送他到谷底。他没有力量了,双臂不能自主了。然而他还是勇敢地向前游着,虽然一个巨浪冲过来,又把他打退了数丈。他看见火炬还是熠熠地放着光;他以这一星光明为标的,不住地用力游着。似乎这一星光明渐渐地近了。忽而又是一阵大风,把浪头鼓得更高了;他似乎又被浪荡退了许多路。又是一阵呼呼的大风,塔上的火炬似乎倏地被吹熄了。他如今一点方向也辨认不出了,不能进也不能退。他口中只唤着:“赫洛,赫洛!”最后,他的双臂酸疲得不能再举了,一个大浪向他盖过去,他就被裹在海水中;他的头似乎枕在凉柔的枕上,他的身体似乎躺在冰软的垫上;他失去了知觉。他真如他信上所说,以死终结他热烈的爱情了。

  赫洛在她塔上守了通夜,不曾合眼。乳母也伴着她不敢去睡。她比往夜更焦切;她跪在维纳斯的神像之前,祷求她保佑勒安德洛斯平安无事,祷求她使海波平静无浪。然而已过了往常应来之时,勒安德洛斯还不来。已过了午夜,勒安德洛斯还不来;而海上风涛一刻刻地更凶猛了,澎湃的声音如山崩海倒。她心里不禁起了一个不祥的预警。她怨恨自己不曾阻止了他,她但愿他不曾入海,她但愿有什么人将他拘绊住了,使他失约不来!不知什么时候,塔上的火炬已被风吹熄。她欲再将它燃着时,天色已将发白了。随了曙色而来的是一个恬静的海。她以憔悴疲倦的双眼凝望着海面;即在塔下,有一个美形的尸体,那就是她的勒安德洛斯!她踊身一跳入海,似乎要去拥抱他。这时,老乳母不能再候,已经沉沉地垂头而睡了,没有人再牵住她。她便和她的勒安德洛斯在柔和的绿垫之上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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