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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与其父


  喀倪剌斯成人了,娶了妻,生了个女儿;假若生的是男孩,或者一无所出,那倒是他的幸运。然而,不幸,他偏生了个女儿,他与他的女儿便发生了底下这个惨怖的故事。

  他的女儿名为美(Myrrha),长得异常美丽,心底里却隐藏着一种不可言宣的恋情;她在无数的美少年、无数的王子中,找不到一个丈夫;她的恋情,却很可诧怪的,无端竟萦系在她自己的父亲身上。她很明白这热情乃是一种罪恶,必不容透露;她也曾竭力地抵拒过。

  她每自思道:“我生了一个什么主意?我打算着一个什么计划?唉,神们,我求你使我们解脱这个罪恶,使我战胜了我的热情吧!然而我不能决定,到底神们是否以这种恋爱为罪恶,是否责罚这种恋爱。不,别种动物都是如意求牡的;牝鹿交父,她不以为卑鄙,雌马配了生父,也没有人怀疑过,山羊也常在他们父母群中徘徊,禽鸟也和他们生身的长辈交合。他们有这种特权的真是快乐呀!人类的文化偏生定下了许多可恶的规律;凡是自然所允许的,妒忌的法律总要禁止。然而他们说,人世间也有几个种族是允许子娶母、女配父的,因此,天然的爱便增加了双重的联结。唉,不幸的我,却没有生在这等种族中的运命!我错生了地方了。唉,我为什么顾忌着呢?前去,不顾法律的欲念!他是值得恋爱的,然而他是父亲——唉,如果我不是这位伟大的喀倪剌斯的女儿,我一定能够嫁给他的。事情却铸错了,因为他是我的,反而不能成为我的了!如能远离本国,我便可以逃出这个罪恶,然而不幸的热情却把恋人紧留在这里;因为留在这里,即使别的事情不被容许,也可以天天和喀倪剌斯见面,和他接触,和他谈话,和他亲吻。但是,不幸的女郎,除此以外,你不再希望别的吗?你想想看,你将挣脱多少的束缚,将混乱多少的名称!你将成为你母亲的情敌,你父亲的妻子吗?你将被你的儿子称为姐姐吗?你将被你的兄弟称为母亲吗?凡是犯罪的人都将面对面地见到头发上绞绕着黑蛇的姐妹们,你不怕吗?但在还没有实行犯罪之前,你不要在心中觉得是罪恶。唯愿事实自然会禁阻了你。他是一位忠直的男子,极尊重道德法律的——唉,不,我真愿他心里也燃烧着同样的热情!”

  她这么迟迟疑疑地自思自想,绝不敢吐露丝毫的心绪让第二个人知道。这时,有许多的求婚者都向喀倪剌斯要求娶她为妻;他不能决定,便去问美自己,把他们的姓名一一述说了,问她到底愿意选择哪一个。她默然好久,然后眼波流注在父亲的脸上,眼眶里充溢着热泪。喀倪剌斯以为这是闺女惊惶时的常态,柔和地命她不要哭,拭干了她泪湿的双颊,更吻着她的红唇。她见父亲这样吻她慰她,心里快乐得几乎发涨了。她父亲又问她到底要哪一类的丈夫;她便答道:“一个像你一样的人。”他完全不懂这句话中的意思,只是很赞成地说道:“愿你常常这样地孝顺。”女郎听见“孝顺”这一个词儿,自觉她的罪恶,垂眼向地,不敢抬起。

  午夜的时候,四无声息,每个人都浓酣地睡着,睡眠使他们忘记了一切的记忆和苦乐!唯有喀倪剌斯的女儿却为不可控制的热情所灼烧,整夜地不能入睡。她的狂念,一发不可止;有时觉得这是一件绝望的事,有时又觉得要哭一个痛快,有时觉得羞耻不堪,有时又觉得狂欲盛炽,无法去实行;正如一株大树为斧斤斩伐,只等最后的一下便可以倒下,而在这时正是无论倒到哪个方向都可以的时候。她的心也是如此,为无数的攻击所围绕,不稳定地东倚西歪着,无论倒到哪个方向都可以,而有时又觉得任何方向都不好。她不能得到热情的结局,也想不出什么逃避的方法,终于想到死。她决意一死了之。她从床上悄悄地爬起来,想要吊死,她把腰带挂在一根梁上,默默地对父亲告别道:“再见,亲爱的喀倪剌斯,你要知道我为何而死。”于是她预备把死灰色的项颈套进带圈里。

  据古代的传说,她最后的几句悲号,隐隐约约传入睡在她门外的忠心的老乳母耳中。那老妇人连忙起身,开了她的房门;见她正预备要吊死,她立刻骇叫一声,冲进去捉住她,把颈间的带子解开了。然后,她紧抱着她哀哀地哭,问她为何轻生。可是女郎一声不响,沉默得像一个石人,双眼垂注在地上,自恨死得太慢了,竟至为人所知。老妇人絮絮不休,定要知道她轻生之故;她指自己的白发同枯干的胸部给她看,叫她看在从前摇她的摇篮与抚养她成人的情分上,把痛苦轻生的原因说出来;她情愿保守秘密,绝不向外人泄漏半个字。女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避过了脸,仍是一言不发。老乳母定要知道这事,便对她立誓,请她信任。她说:“告诉我,让我来帮你的忙;我是一个老年人,富有经验。如果这仅是一时的疯狂,我有治疯狂的咒语与药草;如果是受了什么人的诅咒,我也可以用幻术的祭礼来扫除它;如果是神们对你生气,更可以用虔诚的祭礼恳求他们。还有什么别的原因呢?你的家庭依旧是发达的;你的父亲母亲也都康健无恙。”

  美听见老乳母说到“父亲”这一个名词,便从心底里发出一声叹息。这个时候,老乳母还没有猜出这位女郎灵魂中蕴蓄着的罪恶,可是她已有一点觉悟,知道这必是有关于恋爱的,于是她再三地要求美把这件事说出。她用老弱抖动的双臂,把哭得泪人儿似的女郎紧搂在胸前,说道:“我知道,你陷入情网了!在这件事上,我可以完全为你尽力,不要怕,你父亲不会晓得的。”这个发狂的女郎,突然受了一下椎击似的从她胸前挣开,把脸儿埋在被窝里,狠声地说:“请你走开,再不要问我悲苦的原因吧!这是一种罪恶,你知道了这一点已经足够了。”老乳母吃了一惊,伸出两只颤抖不已的手臂,跪在她乳育成人的女郎的足下,半恳求半恐吓地要她说出事件的始末来。她恐吓她说,如果不说出,她便要将她寻死的事报告出来,同时,又诱引她说,如果说出来,她一定可以帮助她。这位女郎抬起了头,沸热的眼泪沾得老乳母满胸;她想要说出来,结果仍把话头咽了下去,只把羞红的脸藏在衣服之下。如是者好几次,最后,她聚集了全身的精力,迸出一句话:“唉,母亲呀,你享有你的丈夫,真好福气!”这句话已经太多了,她说完了这话,再也不响,只是不断地叹息。老乳母已明白了她的意思,一阵冷战通过全身,满头白发,几乎根根都直竖起来,她说了许许多多的话,尽力想拨扫开她的这种狂念。女郎知道老乳母的话句句都不错,可是不能打入她的心中;她的心已为非法的狂念所占领,像铁壁一样坚固,再也攻打不破。她仍然决心地说,此愿如不得遂,毋宁死去。老乳母叹道:“且活着吧,你可以有你的……”她不敢接下去说出“父亲”这个字;她不再多说,仅对天立誓说,她能够帮助她。

  这时,在本地,已嫁的妇人正聚集在一处,举行每年一次的刻瑞斯的大祭,她们贡献第一次收成的谷;她们离开了家,要有九天的忙碌。在这九天里,恋爱及与男人接触的事也列在禁忌之内。国王的妻辛契丽丝,美的母亲,她特别的忙碌。她必须赴会,在这秘密的典礼里,一刻也不能离开,所以国王喀倪剌斯的床上便不见有她同眠了。老乳母便捉住了这个绝好的机会。一夜,她见喀倪剌斯喝醉了酒,便告诉他说,有一位女郎真心地爱他,并胡乱造了一个名字,还夸说这女郎如何如何的美丽。他问这个女郎如今有多少年纪,她便答道:“和美的年纪一样。”他命她去领她来。老乳母到了家,高声叫道:“你可高兴了!我的孩子,我们赢了!”这位不幸女郎的心房里感觉不到一点快乐,只充满着忧愁与冷漠;但同时,她又有一种奇感;她完全成了一个木石的人,一点也不能抵抗或感觉到热情。

  正是一切东西都安静地休息着的时候,天空闪耀着繁星,斗柄向下转移,银河低垂,皎月朗照,她去赴那犯罪的约会。一走到露天,银白色的明月逃开了天空,亮闪闪的繁星都躲藏在黑云后面;夜间黑漆漆的,一点光明也没有。美双足踟蹰不前,欲行又止,中途颠蹶者三四次;她全身颤抖着,鬼嚎似的枭鸣,也警告过她三次。然而她仍然前进;乌黑的夜减煞了她的羞涩。她左手紧握着老乳母的手,老乳母感觉到她的手冷而发抖,右手则伸向前方,在黑暗中摸索着寻路。她到了父亲的房门口,开了房门,终于进了房。然而她的双膝震颤不已,似将软瘫下来;她的脸上一点红色也没有,她的知觉似乎完全消失了。越走近罪恶一步,她越觉得惊怯;她恼恨自己的大胆无忌,愿意趁未为父亲识破时逃了回去。当她退却时,老乳母却牵了她的手领到高床之前,把她交给喀倪剌斯,说道:“请受了她,喀倪剌斯,她是你的人。”说毕,她便走出房门,房中只留下这一对男女。父亲茫然无知地接受了自己的骨肉,竭力镇定她处女的惊怯,温柔地向她劝说。恰好,他因为她年龄幼稚,叫她作“女儿”,她也就回叫他一声“父亲”。

  以后,她离开了房,把罪恶蕴藏在心底。第二夜,她仍然去,仍然犯了同一的罪恶;第三天,第四天……都是如此。最后,喀倪剌斯在好几次幽会之后,渴望见一见他情人的面貌,带了一盏灯进房,这就认出了他的女儿,感到自己的罪恶。他一言不发,恼怒得脸色铁青,便从床边挂着的刀鞘中,拔出亮光光的刀来。美飞奔而去,因黑夜的蔽护,得以免死。她无目的地浪游着,经过了九个月,才憩息于萨平安地方(Sabæan Land),觉得疲倦万分。现在,她再也不能担载她的罪恶的结果了;她不知怎样地祷求神祇才好!她又怕死,又倦于生,像落在陷阱中,无法得出。

  最后,她把自己的愿望结集起来,向神祇祷告道:“唉,神们呀,如果还有一二位神可怜我而听受我的祷告,我并不拒绝我所应得的责罚;但只怕我活着时,触怒了活的人,我死了时,又要触怒了死的人,请你们让我离开了生域与死地吧!请你们变更了我,使我既不生又不死吧!”有的神祇应允了她的祷告;她的愿望居然得了灵应。正当她说完了话时,泥土涌起来掩没了她的双腿,树根由她足趾中向左右伸张,她的身躯变成长干了,她的骨骸变得坚硬有力了,她的血脉变成了树液,她的双臂变成了树枝,她的十指变成了小枝杈,她的皮肤变成了深棕色;现在这株树密包了她的累坠的孕,埋了她的胸,掩了她的颈。虽然她已失去了旧时的感情,她却仍旧哭着,热泪滴滴地由树上落下。这泪落在树干上,凝成树脂,也成了有名之物,可从树干上刮下来;它仍用它的女主人的名字,名为“Myrrha”,永久为世人所记住。

  她虽变了树,她的孩子却仍在树木当中长育,如今要寻一条道路,离开他的母体了。孕树的树干胀大了,它呻吟着,落下泪水。怜恤她的女神鲁西娜(Lucina)出现在她旁边,念着咒语,助那孩子出世。于是树干裂开了,居然生出一个活的男孩子。林中的女神们把他放在柔叶上,用他母亲的泪水来洗他。这个孩子便是“妒忌”也要称赞他的美貌,他的美简直像画图中的裸体的爱神;但你即使把那个箭袋给了他,或者不给他,都没有什么分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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