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毁灭(3)


  五

  “糟了!糟了!”士英一进了书斋,便跌足地叫道,脸色灰败得如死一般。

  大铖不敢问他什么,但知道史阁部带来的必是极严重的消息。眼前一阵乌黑,显见得是凶多吉少,胸膛里空洞洞的,霎时间富贵荣华,亲仇恩怨,都似雪狮子见了火一般,化作了一摊清水。

  “圆海,”士英坐了下来叫道,“什么都完结了!北兵是旦暮之间就要南下的!许定国做了先锋!这罪该万死的逆贼!还有谁挡得住他呢?史可法自告奋勇,要去防守两淮。但黄得功和二刘的兵马怎么可靠?怎么敌得住北兵正盛的声势?我们都要完了吧!”

  像空虚了一切似的黯然的颓丧。

  沉重而窒塞的沉默和空虚!铜壶里的滴漏声都可以听得见。阶下有两个书童在那里听候使唤。他们也沉静得像一对泥人,但呼吸和心脏的搏动声规律地从碧窗纱里送进来。

  太阳光的金影还在西墙头,未曾爬过去。但一只早出的蝙蝠已经燕子一般轻快的在阶前拍翼。

  “我们的能力已经用尽了,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呢?”大铖凄然的叹道,那黄胖的圆脸,划上一道道苦痕,活像一个被斩下来装在小木笼里的首级。“依我说,除了缓兵或者干脆迎降之外,实在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的!”

  “迎降”这两个大字很响亮的从大铖的口中发出,他自己也奇怪,素来是谨慎小心的自己,怎么竟会把这可怕的两个字,脱口而出!

  “说来呢,小朝廷也实在无可依恋了,”士英也披肝沥胆的说道,“我们的敌人是那末多。就使南朝站得住,我们的富贵也岂能永保?史可法、黄得功、左良玉,他们有实力的人,个个是反对我们的。我只仗着那支京师拱卫军,你是知道的,那些小将官如何中得用?十个兵的饷额。倒被吞去了七个。干脆是没有办法的!”他低了声,“圆海,你我说句肺腑话吧,只要身家财产能够保得住,便归了北也没有什么。那劳什子的什么官,我也不想做下去了。”

  大铖心里一阵的明亮,渐渐的又有了生气。“可不是么,恩帅?敌是敌不过的,枉送了许多人的性命,好不作孽!‘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听见史可程说过——他刚从北边来,你老见过他么?——”

  士英摇摇头道:“不曾。但听说,史可法当他是汉奸,上了本,说什么‘大义灭亲’,自行举发,要办他个重重的罪呢。但皇上总碍着可法的面子,不好认真办他,只把他拘禁在家。用一个养母终老的名义,前事一字不提了。”

  “可还不是那末一套,不过可程倒是个可亲近的人,没有他哥的那股傻八输东的劲儿。他和我说起过,闯贼进了京师,闹得鸡犬不宁,要不是他老太爷从前一个奴才做了老闯的亲信,他也几乎不免。有钱的国戚大僚,没有一个不被搜括干净的。还受了百般的难堪的刑罚,什么都给抬了去。但说北兵却厚道,有纪律,进了城,首先便禁止掳掠。杀了好多乘风打劫的土棍。有洪老在那边呢,凡事都做得主。过几天,就要改葬先帝,恢复旧官的产业,发还府第了。人家是王者之师,可说是市井不惊,秋毫无扰,哪里像闯贼们那么暴乱的?我当初不大信他的话,但有一个舍亲,在京做部曹的,也南来了,同他说的丝毫无二。还说是南北来往可以无阻,并不查禁京官回籍的。”放低了声音,“确是王者之师呢。周府被闯贼夺去了的财物,查明了。也都发还了。难道天意真是属于北廷了?”说至此声音更低,两个头也几乎碰在一处。“听说北方有种种吉祥的征兆呢。洪老师那边,小弟有熟人;他对小弟也甚有恩意。倒不妨先去联络联络。”

  士英叹了一口气道:“论理呢,这小朝廷是我们手创的,哪有不与共存亡之理?但时势至此,也顾不得了,‘孺了可保则保之。’要是天意不顺的话,也只好出于那一途了。”又放低了声音,附着大铖的耳边,说道:“洪老那边,倒要仗吾兄为弟关照一下。”

  大铖点点头,不说什么。他向来对士英是卑躬屈节惯了的,不知怎样,他今天的地位却有些特别。在马府里,虽是心腹,也向来都以幕僚看待,今天他却像成了士英的同列人了。

  “要能如此,弟固不失为富家翁,兄也稳稳还在文学侍从之列。”士英呵呵大笑的拿这预言做结束。

  桌边,满是书箱,楠木打成的。箱里的古书,大铖是很熟悉的,无不是珍秘的钞本,宋元的刻本。他最爱那宋刻的《唐人小集》,那么隽美的笔划,恰好和那清逸的诗篇相配称,一翻开来便值得心醉。士英也怪喜爱它。还有世彩堂廖刻的几部书,字是银钩铁划,纸是那么洁白无纤尘。地上放着一个小方箱,是士英近几天才得到的一部《淮海诗词集》。箱顶上的一列小箱,是宋拓的古帖。两个大立柜,放在地上,占了书斋的三分之一的地盘。那里面是许多唐宋名家的字面。地上的一个哥窑的大口圆瓶,随意插放着几轴小幅的山水花卉。随手取一卷来打开,却是倪云林画的拳石古松。

  窗外是蓬蓬郁郁的奇花异木,以及玲珑剔透的怪石奇峰。月亮从东边刚上来,还带着些未清醒的黄晕。一支白梨花,正横在窗前,那花影被月光带映在粟色的大花梨木书桌上,怪有丰致的。

  大铖他自己家里,也正充斥着这一切不忍舍弃的图书珍玩。他总得设法保全它们。这是先民的精灵所系呢!要是一旦由它们失之,那罪孽还能赎吗?单为了这保全文化的责任,他们也得筹个万全之策。

  那一夜,他们俩密谈到鸡鸣;书童们在廊下瞌睡,被唤醒添香换茶,不止两三次。

  六

  “恩帅,听见外边的谣言了么?风声不大好呢,还是针对着我们两个发的!但北廷方面倒反而像没有什么警报了。”大铖仓仓皇皇的闯了进来,就不转气的连说了这一大套。

  士英脸色焦黄,像已吓破了胆。一点主意也没有。他颤抖抖的说道:“不是谣言,是实在的事。但怎么办呢,圆海?这可厉害呢。不比北兵!北兵过了河,就停顿在那里了,一时不至于南下。我见到那人的檄文呢,上面的话可厉害。”

  随手从栗色花梨木大书桌上的乱纸堆里检出一份檄文递给大铖。

  大铖随读随变了色。“这是从哪里说起?国势危急到这地步,还要自己火并吗!”

  “不是火并,圆海,他说的是清君侧呢。”放低了声音。“尽有人同情他呢。你知道,我的兵是没法和他抵抗的。他这一来,是浩浩荡荡地沿江而下,奔向东南。怎样办呢?听说有十几万人马呢。圆海,你得想一个法子,否则,我们都是没命的了!共富贵的尽有人,共患难的可难说了!”士英大有感慨的叹道。

  大铖脸上也现着从未曾有的忧郁,黄胖的脸,更是焦黄得可怕,坐在那里,老抚摸自己的胡子,一声不响。

  他眼望着壁上的画轴,却实在空茫茫的一无所见。他想前想后,一肚子的闷气。觉得误会他的人实在太多了!他又何曾作过什么大逆不道的罪孽!为什么有这许多人站在那里反对他?至于马士英,他是当朝掌着生杀大权的,他自己为什么也被打入他的一行列里去?心里有点后悔,但更甚的是懊丧。马、阮这两个姓联在一处,便成了咒诅的目的。这怨尤是因何招来的呢?他自己也不大明白!……心里只觉得刺痛。仿佛立在绝壁之下,断断不能退缩。还是横一横心吧!……他是不能任人宰割的!……不,不,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他总得反抗!什么国家,什么民族,他都可牺牲,都不顾恤!但他不得不保护自己,决不能让仇人们占了上风……不,不能的!他阮胡子也不是好惹的呀!他也还有几分急智干才可以用。他总得自救,他断不退缩!

  只在那一刹那间,他便打定了主意:绝对不能退,退一步,便退入陷阱里去。干,不退却,他狠狠的摸着自己的胡子,仿佛那胡子被拉得急了,便会替他想出什么却敌的妙计来似的。

  室中沉寂得连自己心肺的搏动也清晰可闻。士英知道他在深谋默策,便不去打扰他,只把眼光盯在窗外,一阵阵的幽香从窗口喷射进来。新近有人从福建送了十几盆绝品的素心兰给他,栽在绿地白花的古窑的方盆里。他很喜爱它们,有十几箭枝叶生得直堪入画,正请了几个门下的画师在布稿,预备刊一部《兰谱》。墙角的几株高到檐际的芭蕉,把浓绿直送入窗边。满满的一树梨花,似雪点般的细密,正在盛放。太阳光是那么可爱的遍地照射着。几只大凤蝶,带着新妍斑斓的一双大粉翼,在那里自由自在的飞着。一口汉代的大铜瓶里,插着几朵紫红色牡丹花,朵朵大如果盆,正放在书桌上。古玩架上,一个柴窑的磁碗里,正养着一只绿毛小龟,那背上的绿毛,细长纤直,鲜翠可爱,一点没有曲折,也没有一点污秽的杂物夹杂在里面。白色的搪磁小钵里,栽着一株小盆松,高仅及三寸,而蟠悍之势,却似冲天的大木。一个胭脂色的玉碗,说是太真的遗物,摆设在一只大白玉瓶旁边,那瓶里插的是几枝朱红耀眼的大珊瑚。

  老盯在这些清玩的器物上,士英的眼光有些酸溜溜的。在这样的好天气,好春景里,难道竟要和这一切的珍品一旦告别么?辛苦了一世的收藏,竟将一旦属于他人么?万端的愁绪,万种的依回;而前月新娶的侍姬阿娇,又那么的婉转依人,娇媚可喜……难道也将从他身旁眼睁睁看她被人夺去么?

  他有些不服气,决计要和这不幸的运命抗争到底。但有什么反抗的力量呢?他是明白他自己和他的军队的。他知道这一年来,当朝执政的结果是结下了许许多多的死活冤家。左良玉的军队一到南京,他就决然无幸,比铁券书上的文字还要确定的。左军向江南移动的目的,一面说是就食,一面却是铲除他和大铖。他想不出丝毫抵抗的办法。他心里充满着颓丧、顾惜、依恋、恐怖的情绪。……迟之又久,他竟想到向北逃亡……

  “这一着可对了!”大铖叫了起来,把士英从迷惘里惊醒。

  “有了什么妙计么?”士英懒懒的问。

  “这一着棋下得绝妙,若不中,我不姓阮!”大铖面有得色的说道。

  士英随着宽了几分心,问道:“怎样呢,圆海?如有什么破费,我们断不吝惜!”

  “倒是要用几文的,但不必多。”随即放低了声音说道,“这是可谓一箭双雕,我们设法劝诱黄得功撤了淮防的兵,叫他向西去抵抗左师。如今得功正以勤王报国自命,我们一面发他一份重饷,一面用御旨命令,他决没有不去的。他决不敢抗命!两虎相斗,必有一伤。但我们却可保全了一时。此计不怕不妥!若还得功阻挡不住,那我还有一计,那得用到诗人杨龙友了。”

  “就派人去请龙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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