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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流亡(6)


  在港办报的时候,正是陈济棠氏在广东做“广东王”的时候。我和他原无一面之雅,他听见我到香港办报,特派曾任经济部次长的P先生由广州到香港来约我去谈谈。P先生,我在英国时曾见过几面,那时他在牛津读书,我在伦敦及旅行到牛津时,都在友人处遇着过他。我当时知道他是广西派人物。大概政界人物在海外的时候,头脑都比较地清楚,所以我们还谈得来,虽并没有过什么深谈。陈氏派他来约我,也许因为知道他在英国的时候认识我。我站在新闻记者的立场,距离香港近在咫天的广州当局约去谈话,当然是愿意一行的,所以便偕同P先生赴广州。我因职务很忙,所以言明当天到广州,当夜谈话,第二天即须回港。

  到广州后,承陈氏派副官招待,先在一个很讲究的旅舍休息一会,当晚即往陈氏所自建的花园别墅。(似是这样名称,或是小花园,已记不清,总之是在广州一个很有名的很讲究的建筑。)他有好几辆很宽大讲究的汽车,特派副官乘一辆来接我去。近别墅及别墅内武装保卫森严,持枪鹄立,见有陈氏副官陪着一人乘着陈氏自己的汽车疾驶而来,也许以为是什么大官儿,都大行其敬礼,不知道只是一个新闻记者。陈氏闻报,亲至车旁迎接,身穿灰蓝色绸衫,彬彬有礼,看上去却好像乡间来的一位财主士绅。我们大概单独两人对谈了二小时,谈的是抗战问题。当时西南有不少人认为非倒蒋不能抗战,陈在当时也有这类意见,这和我上述的团结御侮的意见不无出入,我便尽其所知,详为说明。临行时,仍由他的副官乘汽车护送,他亲自送至车旁,亲自代开车门,行一深鞠躬礼而别,颇能谦恭下士。

  第二日仍由P先生陪送我乘火车回香港,临行时他说:“陈老总觉得文人生活艰苦,如你同意的话,他想送你三千元,聊表微意。”我谢谢他的体恤文人的好意,但表示我办报办刊物,向来以不接受任何方面一文钱为铁则,所以请他代为婉谢。

  后来李宗仁氏到广州,也约去谈了一整天;白崇禧氏到广州也约去谈了大半天。他们的抗战情绪都非常高,但因为西南和中央仍处于敌对的地位,大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我对于国内外形势及全国必须团结始能御侮的意见,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李白二氏,我以前也未见过,但是他们直截爽快,我们一见如故,尤其因为他们主张抗战,谈话易于接近,虽则李更直率,白较深沉。

  后来幸而由于全国民众的实际要求,全国舆论的呼吁督促,不但西南问题终于和平解决,即国共战争也得到和平解决,于是内战终于避免,民族统一战线终于形成,抗战才得实现,这虽是某些妥协阴谋派所疾首痛心,却是全国爱国同胞所额手庆幸的。

  这决不是一二“脑壳”或少数人的“脑壳”起了什么神秘的作用,而是全国民众的实际要求所反映。能符合这种反映的主张或言论才有力量,否则无论你如何自信神通广大,无论你怎样卖力开倒车,都是徒然的。

  想起在第二次流亡中在香港办报办刊物的经过,我不由自禁要很沈痛地纪念不幸早死的工作同志王永德先生。他在世时我就称呼他“永德”,因为他真是我们里面一位小弟弟,死时年龄才二十岁左右,如果他亲耳听我称他做“先生”,也许要叫我收回的。

  永德常熟人,是生活周刊社公开考取的第二个练习生(后来生活书店规模渐大,一考取练习生,一次就是一二十个,最初规模小时,每次考取一个两个而已),来时年才十四岁,沈默寡言,勤于学习,业余自修非常勤奋,所以进步非常快。对职务忠诚切实,富责任心。我办《大众生活》的时候,他就担任助理编辑,同时相助办理文牍。你看他那样年才十几岁的小小个子,他的学识由于数年间的自修,已超过一般大学毕业生的文化水准,他的办事经验由于数年间的训练,也已丰富纯熟。每日各处读者来信很多,有几位同事帮我料理,他也是一个,每日各信由我亲自阅看以后,口授答复要旨,他写作已很纯熟,常识尤为丰富,每日持笔作复数十信,在不声不响中办得妥妥贴贴,视为常事。有种青年容易犯一种毛病,即知识稍有进步,即虚骄之气逼人,实际上由此阻碍了自己的再进一步。永德刚刚相反,他愈求进步,愈不自足,愈虚心。他对事能从各方面看,能有充分的谅解精神,因此他的待人接物都有很合理的态度。因此许多同事对他都很敬爱。

  这样进步可爱的一位青年,不知怎样竟被特务所注意,特务魔手的暗影已渐渐向他笼罩过来。我知道他在上海有这样的困难,所以赴香港办报的时候,就叫他随后也来香港。《生活日报》开办之后,他就担任《生活星期刊》的助理编辑(该刊由我主编)。他的知识和办事能力比前更进步,而尤其使人感动的是他忠诚于职务,不怕麻烦,不怕劳苦的精神。我们在港办报时,因资本有限,自己还买不起卷筒机,是租用《大众日报》的机器,排字房也是租用他们的,当时香港排字工人的技能不及上海,而印刷机又须和别人分用,所以相当吃力。为着《生活星期刊》的编排印刷,我们两人常须共同工作到深夜,还要到印刷所中亲自照料一切,几次的校样也要深夜在印刷所中临时阅看。他自己只知工作,不怕劳苦,却常常顾念到我的辛苦。他看到我日夜忙碌,过于疲乏了,便在深夜催我先回,说他可以久留一些时候,不至偾事。我虽疲乏,对于工作的兴趣却很浓厚,往往他催了几次,我还不走,但是他总是时时关心,屡催不已。他那样忘己地工作,那样诚挚地爱护同事的精神,使我得到非常深刻的印象,使我永远不能忘却。

  一九三六年六七月间我由港回到上海,《生活日报》只得暂时停办,但《生活星期刊》却仍移沪续办。永德不久也随着到上海,特务的魔手暗影对他愈逼愈紧,屡次到办公处来要寻觅“王永德出来谈话”!我们以为他应该暂避,刚巧杜重远先生要找一位朋友替他整理编辑狱中笔记,我们就请永德暂时在家里做这件事,不必再出外,免得麻烦。这件事在他是可以胜任愉快的,我一建议,杜先生就赞成,他也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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