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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再经华盛顿回到纽约(2)


  我和华盛顿相别了,但是我和华盛顿相别的时候,不及对于柏明汉的那样依恋不舍,虽则华盛顿比柏明汉美丽得多。这无他,因为在柏明汉所遇着的几位美国男女朋友的深挚的友谊使我舍不得离开他们。我由华盛顿回到纽约的途中,坐在火车里,种种念头又涌现在脑际。最使我想到的当然是这次在美国南方所看到听到的关于“变相的黑奴”的生活。在美国的劳工大众受着他们资产阶级的榨取和压迫,诚然是很厉害的,关于这方面的种种情形,我以前和诸君也谈过不少了。但是在美国的黑人(最大多数都是属于劳工阶级)所受的榨取和压迫更厉害得千百倍,因为他们在表面上虽称美国为他们的祖国,但是他们的民族实在是整个的处于沦亡的地位,他们在实际上实在无异做了亡国奴。所以他们在法律上,经济上,文化上,以及一切的社会生活,都不能和美国的白种人立于平等的地位。在美国南方贯穿十几州的所谓“黑带”;黑色人口只有比白种人口多,但是因为等于做了亡国奴,人口虽多,还是过着那样惨苦的生活。可见领土和主权不是自己的时候,人数虽多还是无用的。

  这是我们所要注意的一点。黑人里面有不少觉悟的前进分子,已在积极主张“黑带”应该自立,成立一个独立的黑国,这件事说来容易,要真能使它实现,却是一件很难的事情,因为既经没有了的领土和主权,要再得到是很难的。这是我们所要注意的又一点。想到这种种,已使我们做中国人的感到汗颜无地了。我回想所看见的黑人的惨苦生活,又不禁联想到在中国的黄包车夫(或称洋车夫)的生活。老实说,人形而牛马其实的黄包车夫生活,比美国南方的“变相的黑奴”的生活,实在没有两样!我们只要想想,在炎日逼迫之下,或是在严冬抖战之中,为着一口苦饭,几个铜子,不得不弯着背脊,不顾命地奔跑着,这样的惨状,人们见惯了,也许熟视无睹,但是偶一回想,就是那些在“黑带”做“变相的黑奴”的苦作情形,也不过这样吧!都是把人当牛马用!我坐在火车里独自一人默念到这里,虽然这躯壳是夹坐在“白”的车厢里,望望那“黑”车里的黑人们,却不免感到说不出的惭愧,因为大多数中国苦同胞的“命运”(做苦工过着非人生活的当然还不限于黄包车夫),并不比他们高明些!

  回到纽约了,好像回到了临时的家乡,但是再耽搁一星期又要和它离别了。在离别前,除继续搜集研究材料外,对于那里的华侨情形,也做了比较详细的调查。

  关于纽约唐人街的情形,我以前已略为谈过了,现在只想再谈谈关于组织方面的大概。我在上面提及“堂”,在纽约有所谓安良堂与协胜堂。推溯这两“堂”之所由来,听说最初到美国去的华侨格外穷苦,加以美国移民律限制的苛刻,各人当然都无力带妻子同去,成为无家可归的人。穷苦和无知又往往结不解缘,他们在偷闲的时候便聚赌,一言两语不合便在赌场里打架。后来有些人积下了一些钱,由不顾一切的穷光棍而变为有些钱的商人了,于是为着他们自己的利益计,觉得有镇压一班穷光棍的必要,便联合他们的一派组织安良堂,一班穷光棍也组织协胜堂以为抵抗。所以最初协胜堂颇有反抗压迫的意味。

  但是后来各堂各占一街(在纽约的唐人街就只有两条街),认为各有各的势力范围,包庇烟赌和娼妓,同样地由少数人所操纵而腐化起来。华侨的总组织有所谓中华公所,中华公所的董事会在表面上是由各团体(主要的是各会馆)分派代表,及所选出的主席、书记和通事所组织,在实际上却是由两个主要的团体轮流主持,一个是宁阳会馆,由最占势力的台山人组织的;一个是联成公所,是由台山以外的数十县的广东人和少数他省人组织起来的。所谓主席、书记、通事等等,都由这两团体轮流分配。所谓“堂”却在后面操纵各团体,由此操纵中华公所的一切。就一般说,堂是任何人可以加入,会馆则有的以几县的区域为范围,有的以族姓为标准,有的在一个会馆里还分派。简单说一句,他们的组织还是道地十足的封建的遗物。堂的“领袖”以前称会长,中国“革命”后主席盛行,他们也改称“主席”,各堂内还分有小派。

  两个“堂”各据一条街,做各个的势力范围,例如有甲堂的人在乙堂的势力范围内开一家店,乙堂便出来干涉,甲堂同时要出来保镳,先来调解,讲条件,条件讲得不合,便是堂斗的导火线,大家派出打手来打个你死我活。这种“地下”的权力是出乎美国警察势力范围之外的。堂斗厉害的时候,唐人街都不得不罢市,美国人也相戒不要到唐人街的范围里面去。受损失最大的当然是华侨群众;无论谁胜谁负,群众都得不到什么好处,分赃的好处只是归于少数所谓“领袖”。在只求安居乐业的华侨群众是用不着堂斗的,是不需要堂斗的,但是因为组织为少数人所操纵,只得眼巴巴望着他们胡闹;这好像国内的老百姓用不着内战,不需要内战,而军阀们却用内战来为少数人争权夺利一样。

  大多数的华侨群众都是很勤俭刻苦的老实人,徒然供少数人的榨取剥削罢了。美国的劳工界的组织,如全国总工会及若干分会之类,也在少数官僚化的人们的手里,近数年来美国劳工运动的重要趋势是“群众运动”(rank and file movement),就是要把组织从少数人手里夺回到群众自己的手里来。其实华侨的组织也有这种的必要。华侨的组织不健全,当然不就是大多数华侨的不兴,犹之乎美国劳工组织的官僚化,不就是大多数美国工人的不兴,这是要分别清楚的。据我所知道,纽约华侨的团体中有个新兴的衣馆联合会,已有四千家衣馆加入(纽约一向有华人开的衣馆六千家),还在继续进行,便是一个由群众自己组织的团体。可见“群众运动”在他们里面也略有端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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