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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再经华盛顿回到纽约(1)


  我在美国南方视察的情形,在前几次的《忆语》里已说得差不多了。我由塞尔马回到柏明汉,于六月底经华盛顿回到纽约。离开柏明汉时,最难舍的当然是几位美国男女朋友的深挚的友谊。我临走时向他们问通信处,才知道他们不但开会的地方常常更动,住的地方常常更动,就是通信的地方也是要常常更动的。他们在工作上的技术的细密,于此可见一斑。随后M女士终于给我一个通信地址,这地址就是邮政局,他们叫做General Delivery,由她在邮局留下一个姓名,邮局把她所留下的姓名依字母编列备查,以后便可由她自己到邮局取信,不必由邮差送给她,这样一来,她的地址便不会给任何人知道了。可是如果有人知道了她在邮局所留下的姓名,却尽可以到邮局去冒领她的信,因为邮局只照来者所说的姓名付信,并不认人的。所以就是她在邮局所留下的姓名(当然已不是她的真姓名),也是严守秘密,不轻易告人的。我存着这个通信处,到纽约后屡想写一封信去谢谢他们,但是有许多美国朋友知道南方情形的,都劝我如果没有特殊事件时还是不写的好,因为非常反动的南方,对于纽约来信是检查得很严的。

  我临走时,他们都紧握着我的手,许久许久不放,再三叮咛郑重而别。十几天相聚的友谊,竟使我感觉到是几十年患难交似的。。为着环境的关系,他们当然都不能到车站来送别,所以我是一个人到火车站去的。我起先并不知道由柏明汉往华盛顿的火车有两种,一种是装有冷气管的(他们叫做air-conditioned),一种没有,有的要加多几块钱车费。我只注意到华盛顿的时间,糊里糊涂地买了一张“冷气火车”的车票(买的时候并不知道),无意中尝尝美国较近才有的“冷气火车”的滋味。上车的时候,是在夜里,气候还不怎样热,但是进了火车,就觉得格外的凉爽。我“阿木林”似的,最初很觉得诧异,何以气候变得那样快,后来仰头看到车里壁上的广告,才恍然知道这是美国新近的“冷气火车”,才知道是此生第一次坐在有冷气管的火车里,不禁惊叹物质文明的日新月异。

  同是“冷气火车”,仍然是黑白分明,即白人乘的那几节车,黑人不敢进来,黑人是另有一节车的。我是非黑非白的黄种人,但依例却坐在白人的车里,这是在以前就说过的。我屡次看见黑人上车后跑错了,直闯到白人的车里来,但是当他们的头一钻进之后,知道错误,立即飞快地回头,有的不提防地向里走了几步才觉察,觉察后就三步作两步地向外奔,好像犯了什么罪恶似的,那种踉跄的滑稽态,初看起来令人觉得好笑,但是仔细思量之后,却是很可悲悯的。这种不平等的待遇,在精神上是有着很大的刺激,黑人里面略有觉悟的人没有不对你表示痛心疾首的。黑人所以遭到这样的惨遇,无非因为他们是被克服的民族,我看着这样的情形,想到自己祖国当前所处的境遇,真是百感丛集,在火车里一夜都没有睡着。我买不起卧车票,原来是预备坐着打磕睡的,这样引起了万端的心事,想来想去,连磕睡都打不成了。挨到天亮,等一会儿,由窗口望见炎日当空,烈光四射,可是因为车内有着冷气,还是凉飕飕的,没有想到外面气候已热到什么程度。但是因为一夜没有睡,心绪又不好,也没有想到坐在这冷气里有着怎样的受用。

  下午到了华盛顿,一踏出了车门,才感觉到外面气候的奇热,和车内比起来好像是两个世界。我的疲倦的身体,好像在炎夏从冰箱里拿出来的什么东西,一冷一热,在刹那间趋于极端,倏然间觉得头昏目眩,胸际难过得厉害,勉强提着一个小提箱,孤零零懒洋洋地走出车站,简直好像就要立刻昏倒似的。我心里想这样死去,未免死得太冤罢,赶紧转一个念头,勉强跑到车站附近的一个小旅馆里去,一踏进房里,就不顾一切地躺在床上,好像昏去似的躺了两三小时,才渐渐地恢复转来。

  在华盛顿因为要调查侨胞的生活,又耽搁了两天。在华盛顿的华侨约有六七百人,也有所谓唐人街。其实不过在一条街上有着十几家中国人开的店铺。在唐人街的一般现象是洗衣作,菜饭,中国式的药材铺,和中国式的杂货店。华盛顿也不能例外。这里有一家较大的杂货店,店面有着似乎中国庙宇式的建筑,漆得红红绿绿的。据陪我同去视察的朋友说,这家铺子的老板是华盛顿唐人街的一个重要领袖,娶了一位美国妻子。我们去看他的时候,已近午时,他才从床上起来。我和他谈谈当地侨胞的状况,提到赌的情形,他说最近赌这件事可说是没有的了。一踏出了他的门口,陪我同去的那位朋友就不禁失笑,因为他是很熟悉当地情形的,并且很知道那位“重要领袖”的生活;据他所知道,那位“重要领袖”到午时才起来,就是因为他前一夜是赌到深夜才睡觉的!我说大概做“重要领袖”的人不得不顾面子,可是欺骗不过熟悉内部情形的人。

  赌在唐人街的流行,当然也有它的原因。美国人要想发财,可以在做“大生意”上转念头,中国人因资本微薄的关系,虽有极少数的三两个人也走上这一条路,但是大多数都不过是做小生意的,从小生意里发大财是很难的,于是往往视赌博为发财的唯一捷径。而且他们缺乏相当的娱乐,赌博也是一条出路,所以有许多都在这里面寻觅他们的桃源。但是在那里的赌博却也不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因为是有着“堂”的“领袖”们包办的。

  由这里面引起的纠纷,往往发生所谓“堂斗”。“堂斗”发生的时候,美国的当地官署势必出来干涉,于是在“堂”方面便派出所谓“出番”者(据说就等于“外交家”),和美国的当地官署接洽,用运动费来和美国的当地官署狼狈为奸,他便可从运动费中大赚其“康蜜兄”(佣钱或回扣)。这种“出番”当然是“肥缺”,所以都是由“堂”的“领袖”担任。因此“堂斗”发生,便是“领袖”们发财的机会。既是“斗”当然需要打手。这类打手,他们叫做“斧头仔”;追究这名词的所由来,是因为在数十年前,他们用的武器是斧头;后来物质文明进步,有手枪可用了,但是他们在名词上还是同情于复古运动,所以仍用旧名。这类打手最初多为失业的人,由堂的“领袖”时常借钱给他,债务渐积渐多起来,无法归还,便须听受“领袖”的指挥,遇着有事需要打手的时候,便被使用。打死一人,还可得到酬报一千元或五百元。打死别堂的“领袖”,可得到酬报万元。

  据说在华盛顿半年来(就当时说)也有了几个中国妓女,堂的“领袖”们不但包办烟赌,而且也包办妓女,所以堂的“领袖”往往也就是老鸨!“领袖”这个名词竟有机会和老鸨连在一起,这真是“出乎意表之外”的一件奇事。美国因受经济恐慌尖锐化的影响,近年来妓女的数量大增,因人数大增,出卖的价格也不得不特别减低。据说在华盛顿的美国妓女(美国没有公娼制度,所以都是私娼),从前一度春风须四五个金圆的,近年已减低到两个金圆了;但是在那里的中国妓女因为不是“自由”的身体,多受一层剥削,仍须四个金圆,不能和美国妓女竞争,生意也不及以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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